“笃笃笃!”
又是谁呀?讨厌死了。在家总是不得清净。我放下书,拉开房门。是个陌生女人。
“你找谁呀?”
大概是我不耐烦的态度惊忧了她,她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惊惶。“小妹妹,你知道唐生财还在么?”她略平静后问。又指了指对面市机械厂锅炉房的那个角落,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就是原来那间小屋的主人。”
“哦,你是说唐老头呀?他早就死了。”我恍然道。
“哦!”她像是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垂下眼睑。我看见两颗泪光一闪,便惊疑地望着她。
她大约五十来岁,剪着一般老年妇女的短发,眼睛有点浮肿,鼻子很挺且直,嘴角带一种天然的冷毅。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可时间已无情地让她的前额、眼角再现了岁月的年轮。
“对不起,打忧你了。”她背过身,慢慢地挪动着脚步走了。
她大概有一米六五高。她曾经一定很苗条。她是谁呢?我仍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心里感到很空很空。
“哦,是德香!”母亲在我身后叹道。
“德香是谁?”我问。
“是唐老头的老婆。二十多年前跟别的男人跑了。不是个好女人。唉,只可怜唐老头……”母亲叹着气端着米到厨房去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唐老头的模样。
四十多岁年纪,头发稀疏,衣衫不整,成天趿拉着一双布鞋,人还没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便到了。所以每每鞋还是半新的,鞋跟就穿洞了。他的居室也总是黑黑的,仿佛常年不见光似的。那时,他是生产队的看苗员。玉米成熟了,便整夜地巡视着;人们常在半夜里听见他那特殊的脚步声。麦子、谷子成熟了,他又整天拿着竹竿追赶麻雀。有一次,我和伙伴们嘴馋了,便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去瓣了几个玉米来烧着吃了。
“唉,这些贼娃子真可恶呀。这可是公家的东西啊。下次被我拿住,非打断腿不可。”他拖着被瓣去玉米的杆子,嘴里叽叽咕咕地骂着,有意无意地紧盯我两眼,吓得我撤开细腿便跑,从此再不敢干那贪馋的顽皮勾当了。
唐老头(我们当面叫他唐大伯)有一个嗜好——挖耳屎。我们常见他用一根火柴来挖,那专注的神情像是挖金银珠宝似的。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周七婶家门前玩,他也在那里,也正好他挖出一个小指甲壳大小的耳屎。
“哎呀呀,妈妈的,这么大。”他惊奇地叫道。见我们围上去,便瞪着眼说:“怎么样?告诉你们,挖耳屎能挖掉晦气。来吧,小梅子,听说你成绩不好,大伯替你挖干净耳屎,好将教师讲的听进去。”
他轮流替小梅、六娃、明英、华华挖了,很细心很耐烦的样子。最后他望着我问:“丁点儿,你挖吗?”
我向来有些怕他,加上他极不整洁的样子,便摇摇头,“不!”
他显得有些失望。狠狠地把火柴折断,扔在地上。然后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来,我给你们做做鬼的样子。”他用两小指勾住两嘴角,用两食指向下扳眼皮,做出一付雌牙瞪眼的鬼样,吓得我们尖声叫起来。他却慢慢地移动脚步,逼近我们说:“我要吃了你们。”
“老唐,别吓着孩子们了。”七婶进来看见,便责怪他,又说:“嗨,西门镇有个寡妇……”
见我们都楞怔地听着,他摆了摆手止住了七婶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以后,唐老头整齐光鲜了一阵子,但不久又回复原来的样子了。甚至还酗起酒来。每当他喝醉了归来,总是摇摇晃晃地嚷道:“哼,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呃,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呀……呜……”
听七婶和母亲悄悄讲:西门镇那个寡妇已和唐老头商量结婚了,却突然变卦,原来别人又为她介绍了一个吃商品粮的……
有一天,唐老头的眼睛突然瞎了。此后,他便完全足不出户了。他将两间屋子租给了一个姓李的石匠,便靠微薄的房租过日子来。
不久,唐老头被公安局抓起来了。据说,唐老头在家里骂毛老人家,李石匠把他拖到街上,说有种你就到大街上骂去。唐老头真骂了。有两位过路人发现了这一阶级斗争新动向,便把他揪到公安局去了。
几天后,公社发来通知,开全体社员大会,狠狠批判唐老头的反动言论。
由于要参加考试,我没去凑热闹。后来听六娃他们讲,唐老头还没被揪到会场,便突发脑血栓死了。公社决定把他的尸体扔在会场外河滩上的石坑里。据说,很多小孩向尸体扔石头,砸得脑浆满地……
不久,李石匠也一命呜呼了。临死前他说了个秘密:那晚,出于良心的不安,他悄悄跑到河滩上准备替唐老头收尸。借着朦胧的月色,他发现有一个人已在那忙碌了,并传来压抑的哀号。待她忙完了静静地坐在新垒的石堆前,脸朝向月光,他终于看清了,竟是西门镇那个寡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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