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周奶奶四十五岁左右,身材高大、强健,满脸横肉,很有些像故事里的夜叉;且她嗓音粗重,说话像吼,吼起来震耳欲聋,因而像夜叉了。四邻的孩子都很惧怕她,有谁久哭不止,她便猛冲过去,如老鹰捉小鸡般,大喝一声:“还哭,吊进来打!”于是便都老老实实地住声。
我小时候是很“横”的,连哥哥们都叫我“小横牛”。初时我并不畏惧周奶奶的声威,但她竞真的把我吊到树上去了。从此我“横”的生涯中就有了第一个“克星”,而母亲也找到了制服我的法宝。因此我有些恨周奶奶,心里真把她当夜叉了。然而,周奶奶炒的砂胡豆很香脆,她总是大把大把地抓给我,说:“幺妹,你不要‘横’啊。”因而我又有些喜欢她。
周奶奶中年丧夫时,膝下二男二女,大女儿十六岁,小儿子才九岁。她没有职业,全家的生活仅靠周爷爷生前所在单位给的一点困难补助是难以度日的,于是周奶奶就同大女儿一起到附近的砖窑干些甩坯、码砖的活儿。但毕竟孤儿寡母,难免被人欺负,因而,虽然隔了几百米远,也常常能听见周奶奶的怒骂声和哭喊声。
周奶奶强壮的生命力大概来源于她母亲。据说,她母亲生她前死过一次,在门板上躺了两天,却忽然“啊”一声活了回来,第二年便生了她。周爷爷死了以后,她让停尸三天,希望丈夫也像母亲那样活回来。可三天过去了,丈夫终于没“啊”一声,于是周奶奶呼天喊地,擂胸跺足,哭了三天,她的大嗓子自此哑了十多天,十多天后,又听见她呼儿唤女,吓唬四邻的孩子,声音洪亮如初。
周奶奶也有和蔼的时候。她抱出一捆小白菜,喝道:“来来来,帮我打整菜,我给你们讲故事。”我和几个孩子便心甘情愿地受她驱使。周奶奶的故事内容大多是鬼怪僵尸之类,很吓人,但也很有魅力,我们虽怕,可又想听。有一次,我问她鬼住在什么地方,她答:“在低国。我们人住在中国,天上还有高国,是神住的。”这话今天听来很荒诞,但细细想想,周奶奶毕竟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啊。
如今周奶奶已八十多岁了,但身体还很硬朗,她那付大嗓子仍不减当年的威风。每次我回家,隔老远她就喊:“幺妹,快过来,我给你留得有砂胡豆哩。”于是我便走过去,陪她聊聊天。她现在已是四世同堂,孩子们对她很孝顺,每月都要给她零花钱,而她竟把钱存起来捐给镇上的“敬老院”。她说:“人老了,没儿没女的,真可怜。”我不禁想起周奶奶在砖窑上的怒骂声,感慨环境对人的改变。我还常常看她慈祥地伺弄曾孙,很耐心地哄着。有一次,我故意晃动拳头,说:“嘿,还哭,吊起来打!”周奶奶忙用身子护住:“不要,现在的宝贝,一个,不敢吓坏了。”说完又亮开她的大嗓子,开心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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