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山是我生命史上第一印象的“山”,可是,我写山的文字不少,却没有好好地写过它。我常常疚心于这一笔情感宿债。而当我摇动笔头时,却写下了这么一个宿不可堪的标题。也许是家乡的这座裸呈着极复杂的中国文化人格的一个侧面之山,于我预示着某种归结意义吧?我终究避不开它。
一
世间的事情往往是越熟悉的越亲密的就越难把握住它的文化人格。
天池山于我像老友像父兄般相伴已有好多年了。从自流井迁来贡井时,我四岁,远望西首,我指着一堵青黛色的山梁发问。年轻的父亲告诉我说,那是天池山。啊,多好听的名字哟!山上真有“天池”么?池中有莲荷么?有庙宇么?庙宇里有母亲说的那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么?我们能上山去看看么?……一连串的问题白天里问了,夜梦中还在问,问别人问自己,似乎稚童的我即已初露成年人的文化良知了。
父亲答应,空了领我和姐弟们去天池山玩;但是,他和母亲一天到晚忙乎着一家几口人的生计,哪里有“空”啊!我只好翘首以待,用一颗童心臆塑着憧憬着天池山的美丽,天池山亦即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美丽起来、伟岸起来也神秘起来。
那一年,正当父亲就要领我们去“朝拜”我心中的圣山的时候,他竟患急性传染病猝然辞世了。幼小的我不知死是怎么一回事的我和着大人们号啕大哭起来……
当然,去天池山又成了我的一个梦。后来,每当我梦着父亲时总要梦着那一匹伟岸而神秘的山梁。
又过了些日子,我终于同母亲去了天池山。那是我家的日子愈过愈苦,母亲不得不上天池山去天池寺里祈求观音菩萨相助了。在我的印象中,山很高,路很陡,树很绿,庙很大,池不小,水很清,有莲荷,游人络绎不绝,香烟缭绕迷朦,景点很多(后来知道至少有尖峰夕照等八大景观),传说很神,可还是没有我梦中的山幽丽,没有我梦中的池明澈,不过我仍然很爱它。尔后,我们几乎每年都要去山上好几次,特别是每年春节,我们一家人都要登天池山,这几乎成了我家不成文的没有什么礼仪的“山祭”,直到我已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也常常携偕家眷一同攀登天池山。即便这时的天池山山已秃,池已涸,庙已败,疏寂的山峦,留下了众所周知的那段历史的无情。
二
而今,山还是那座山,池还是那口池;但山上庙里的人似乎也已不是那些人了;山下更是星移斗转,面目焕然了。
从前,在山上那些背着香袋的信徒们,会指着这座曾经辉煌过也曾经苦难过的千年盐都重镇,数落出二三十座寺庙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和隐隐作响的晨钟暮鼓;于是,他们会忘了苦难,忘了经书教义般地乐而忘返。可是,这座小城被普渡过么?山下的旭水河一样地日夜流泪,山下到处耸立着的杉木“天车”(井矿盐汲卤井架)一样地旦夕呜咽,盐工们一样地瘦骨嶙峋、捉襟见肘,富豪们一样地花天酒地、淫逸骄奢……天池山啊,你只是造化赐予“心田欲使无俗事,常去天池沐春风”者的游乐场所罢了。
于是,有人纷纷走出这座山这座城这个梦,去寻觅另外的山另外的梦。
三
如果说天池山上的池涸、庙毁是历史的必然,那么它的林败莲灭和人文景观的销声匿迹却是一种非常了。像这样有着几百年人文历史的山,应该说是古木参天成片,奇草仙卉无数,碑刻遗痕遍地的啊;可是,山上除了近年来政府封山育种的刺桐等速生树外,松、柏、香樟、女贞、黄桷树都一概没有了。曾饶有情趣的“天池八景”今安在?唯一一座比起我孩提时代见过的天池寺庙也仅存不到四分之一,而且破败不堪,这难道也是历史的无情么?
不久前获悉,古庙正在恢复之中,遂前往。入目中除大雄宝殿依稀留存它当年的金碧辉煌外,藏经楼里仍未见有经书匣柜。天池依旧干涸,游人稀疏,民家业已搬迁,正待修葺……
走出寺庙,伫立于不久前兴建的山门前,鸟瞰千年盐都重镇贡井,高楼鳞次栉比,美轮美奂;旭水如带,街道似网;恍惚有车流声、高档音响声传来……这些取代了往昔的香烟和晨钟暮鼓。贡井人正在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文化人格目标……
然而,我的心情并不轻松。山下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正雨后春笋般地在蚕食着天池山这大自然的绿色纪念碑;在那些钢筋水泥屋宇里,据说有卡拉ok厅、舞厅、夜总会、网吧、录象厅数百家,有桌球室数数百家,有老虎机数百台……说来似乎也是未可厚非的;可回眸再望望藏经楼,我想,我的家乡这片热土地而今有几多藏书楼?几多阅览室?拥有几多将悠远的人类历史连结成缆绳的书籍?拥有几多让我们民族庞大的人种产生凝聚力的精神食粮?拥有几多让我们这么广阔的神州大地长存文明火种之经典型书籍(当然应该包括优秀的、高雅的、不是低俗的网络文字)?
有一位中国文化史学者说:“只要是智者,就会为这个民族产生一种对书的企盼。”我企盼着在我们的这片热土上多出一些真正的文化智者,多产生一些超越时空的吸引力的艺术灵魂。那么,我的家乡将在整个华夏大地上划出一个更瑰丽的亮点来……
梦得太痴迷,描述梦的话语也就可能太直率,甚至太罗嗦;但是,我对天池山的膜拜是虔诚的。
我想当我再次登临天池山时一定会是另一番景象的。我期待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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