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外婆已有十余年了。年前总听母亲在电话里说:外婆已九十高龄,身体尚好,只是脑子时清时浊,脾气似乎常烦燥不安。我心里便有愧疚且思念的情愫在潜滋暗长。这些年,生活的磨难使心灵变得如砂砾般粗砺,亲情变淡,温情的记忆之门紧锁。不经意间,华发渐生,日子也就在对今天的惫以应付和对明天的殷殷期盼中悄逝。原以为一切都是可以等待的,等待闲适的心境,等待借口不再。但母亲的话却使我有了警醒:岁月和生命无法挽留啊。于是便决定:今春佳节,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看看外婆。
外婆和舅舅居住在离小镇尚有十几里的村上。我和母亲下了公共汽车,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只见四周不高的山包上,庄稼、树及灌木密密丛生着,脚下一条约四米宽的水泥路沿着山形蜿蜒而行。道旁的水田泛着白光,有许多鹅、鸭们在悠闲地嬉戏;不时有新建的楼房从眼前掠过。约20分钟后,三轮车停在舅舅的楼前,而外婆已在舅妈的携扶下迎了出来。
母亲是常去的,但外婆竟把她认成了六姨。待舅妈把我推到她面前,让她猜我是谁时,只见外婆眯着浑浊的老眼,细细地打量我,似在记忆的仓储间搜寻。突然她的眼放出光来,一把拉住我,肯定地说:“是幺妹嘛!”周围的人全都愕然,而我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地拥住了她瘦弱的身子。
外婆确实老了。厚厚的绒帽下露出几绺雪白的头发;浑黄的眼珠透出迷茫的光;干瘦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折皱;只有缺牙的嘴里还能发出较清晰的声音。看着眼前的外婆,往事竟如影般在我脑际浮现。
从能记事开始,外婆家就是我向往的自由而温馨的假日胜地。在这片与城市别样的土地上,我如一只小小的蝴蝶,贪婪地吮吸着大自然的养份。那时的外婆高高的身段,胖瘦适中,花白的头发,白皙脸上的皱纹如雏菊般绽放。她劳作时的每一个姿势,在我稚嫩的眼里,都是新奇且优美的。尤其是每天早晨她呼鸡唤鸭的嗓音,真如唱歌般清脆动听。我总是小尾巴似的跟在她的后面,看她从鸭窝里捡蛋,端了猪食喂猪,撮了玉米握起手转的石磨自喂自磨。而我要么好奇地伸手摸摸尚感温热的蛋,要么抿着嘴儿看猪贪婪地抢食,要么专注地看那金黄的玉米变成淡黄的粉末均匀地落在磨盘里。见外婆用筛子筛那粉子,便问为什么?外婆告诉我说,细的用来煮玉米粥,粗的掺在米饭里,称为“包谷碴碴饭”。玉米粥我倒还能接受,那“包谷碴碴饭”吃在嘴里却难以下咽。于是外婆每天便专门替我单独蒸一小盅净米饭。稍大后,看表弟表妹们见我吃净饭时的馋样,我再也不好意思独享了,便大方地分拨给他们。事后听外婆与舅妈悄声感慨说:幺妹在懂事喽。
最难忘是有一次随小姨、哥哥及表弟他们一道去割猪草。割着割着,他们直往坟山上走去。而我远远看见那些凸出地面的大小不一的小包块,早已惊惧不已,便大声哭闹着不肯跟他们上去。小姨只得下山来哄我,并说那上面猪草茂盛。但我只是哭闹,却不肯言明理由。于是全部人马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家。外婆开始以为我生病了,后见我收了泪只低头不吭声,便悄声问:“是不是怕坟里的鬼呀?”我点了点头。她便笑着说:“傻丫头,鬼也和人一样,从不吓听话的小孩。幺妹是好孩子嘛,鬼自然不会吓你啰。不怕,啊!”我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但心里却感到踏实了许多。
……
想着这种些陈年旧事,再看眼前的外婆,我不禁感慨岁月的无情。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总是尽可能地陪在外婆身边,听她叨唠她久远的故事。说也奇怪,久远的事情,她记得异常清楚,但最近发生的事情却转瞬即忘。据说这都是老年痴呆的症状。确实,这些年生活条件虽然好了,但年长的与年轻都各有自己的事儿。闲暇时,好也没有人愿意长时间地陪她叨唠。连母亲也抱怨:过去的事情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的事情她又听不懂,看电视也看不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是的,外婆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女人,能享有如此高龄,我想她能拥有的就唯有子孙欢聚一堂的快乐了。
离开时,我拉着外婆的手说:“外婆,我明年春节又来看你。”外婆不舍地说:“不知明年我还在不在啊。”我忽然有些伤感,忙说:“在,肯定在,外婆一定会活过一百岁。”
我想,这也是我心底的祈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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