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婚事清风明月夜白鹤卧松巅

发表于-2006年03月12日 凌晨1:09评论-1条

那年,连天空都乱糟糟的。成千上万只乌鸦,飞过来,飞过去,鸟屎炸弹一样扔下来,冷不丁砸在鼻尖上,“啪!”就在你的脸上开出一朵花儿。那年,地面上,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出了好多好多棚子,数里长街,两边一路搭过去的都是苇席棚。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学生们,大都不在家里学校里住了,都嘈嘈着住进了那些棚子。不久,一群人又把爸爸连踢带打地押走了,说是也得让爸爸住棚子,不过是牛棚。我曾悄悄沿着长街去找那些牛棚,但没有找到。所有的棚子住的都是人,人们都在棚前大声争吵,有的还站在摞起的的桌子上挥着拳头吵,说那叫“大辩论”。找不着爸爸,我终于有点儿忍不住,问一位扫街的大爷,牛棚在哪儿,大爷说,没有牛棚,所有的“棚”里住的都是人。有个带红袖章的突然就出现在面前,大喊:“不准教唆革命后代!”大爷不再看我,只管扫他的地去了。我也只好带着迷惑往回走:住人的地方叫牛棚……

可是,不久,一切的热闹又好像倏忽间就蒸发了。天地空旷、清冷,大街又平摆在时间和空间里,死去了一样,没半点儿生气。只有天上带着哨音的流弹和时不时出现的钝响,偶尔打破冷寂。而随着那些可怕的声音,很多的学生就从此永远地躺在了学校操场的地下。过去他们集合在这里的地面上,现在他们又在地面下集合了。地面上能留下的,只有一个紧挨一个的密密的坟堆儿,

小小的心揪紧了,有一些苍凉感掠过。我已学会了担心。担心爸爸会不会又挨打,担心老是流泪的妈妈会不会又病了,还担心哥哥,会不会在乱窜的子弹中也突然倒下去。当然学也不用去上了,有的是时间让一个孩子担心着。于是,我话也不太说了,就那么眉头皱着,整天搬个小凳儿坐在自认为很保险的墙旮旯儿发呆,承受着革命给一个孩子带来的全部感觉。

哥哥没有倒下去,他竟从外地回来了,这真是一件欢天喜地的事,虽然回来的原因还是出于那飞来飞去的子弹。

哥哥在外地上美专。当时凡在校的学生都卷入了武斗。哥哥也有一把左轮手枪。一旦开战,他会稀里糊涂从窗口朝对面乱射一通,就又躲到墙背后去了。前不久,他的好朋友的双颊才被一颗子弹从侧面进入穿堂而过,又从另一侧面出去。那位大哥哥说,等伤好了,脸上绝对会定型两个美丽的酒窝儿。但哥哥听了笑不出来,他害怕,不过嘴上是不承认胆小的;他只说,对面学校他认识好些人,他不愿意看到认识的人出现在自己的枪口下。然而怕怕处有鬼,真就有一颗子弹,直冲他来并擦耳而去,那靠近听觉的响声足以给他时间判断:完了!他便仰面直躺下去。可暗夜之神没看清他,他又醒过来了。摸着滴血的耳朵边儿,第二个念头就是:回家!于是,他就回来了。

人虽回来了,可总有一种当逃兵的感觉。很多的学生也都从各地的学校回来了,他们也几乎都有哥哥一样的不良心态。于是,在自己家乡的小城市里,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本来素不相识的一伙人,又主动聚集起来,自己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只是战斗队的宗旨不是“武卫”是“文攻”。连战斗队的名字也缺少“战斗”,叫“五月花”,来自当时谁都会唱的一首歌,“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中撒满烈士的鲜血……”

而队里最醒目的成员就是哥哥。哥哥曾说过,男生的帅,不在于他长得线条如何成比例,形象如何花哨儿(哥哥把长得好叫花哨儿),而在于他是否才华横溢。这些话我好好想了一阵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哥哥在给他的不太漂亮找借口呢。不过在大家的眼里,哥哥的确还是不一般。因为哥哥上美专,一面大墙让他笔下的一个巨大的拳头会占去三分之二,而那三分之一的角落便是被砸扁的“牛鬼蛇神”;另一面大墙上,又惟妙惟肖地,伟大的导师就昂首挺立起来,身后是一片红旗的海洋。走在大街上,满眼都是哥哥那些“顶天立地”的杰作。大家真是佩服哥哥的才气,队员中,尤其一个叫王兰的姐姐,瞧着哥哥,眼睛都像星星一样亮。我问:“兰姐姐的眼睛那么亮那么亮,为什么?”哥哥说:“因为美女爱英雄。”听着哥的话,我又开始眨巴眼皮子,以为能想明白,结果没有明白,只是不确定地想着,英雄是不是也包括才华横溢呢?美女为什么爱英雄?哥哥的话总是让我钻牛角尖儿。

我从来都是哥哥的“小尾巴”。哥哥喜欢画画,也就喜欢一切的美丽。有我这样一个淡眉朗目,翘翘嘴角的小妹,自然对他是一件骄傲的事。只要他在家,到哪玩儿,都把我带着。一回,他的那帮朋友说:“小尾巴又来喽?”他则纠正:“不对,是美丽的小尾巴。”从此,我就变成了老跟在哥哥后面的一条“美丽的小尾巴”。一大群男孩儿到水里去扑腾,总是让我坐在树下给他们看衣服;他们到桑树林子摇桑果,紫的、红的、白的桑果一堆堆地堆在我身边,我就成了桑果的看守人。五月花战斗队一成立,我自然又成了“小队员”,整天给哥哥递颜料,递笔。当然,也学会了去欣赏别人对哥哥的崇拜。

哥哥的同学中,最爱和我说话儿的,就是王兰姐姐。她经常问长问短的,当然问得太多的还是哥哥的事。她还带我去过一回糖果店,给我买了两个用印有四片树叶的玻璃纸包着的桔子糖。那糖看上去就像两个真桔子,红橙橙的表面一层大粒儿的砂糖,又像是橘皮儿上聚满了露珠儿。多少年过去了,吃过那么多糖,但似乎只有这两个“桔子”的味儿,一直留在记忆里,酸酸的、甜甜的、带着一丝丝芳香。

有一天,哥哥一边蹲着调颜料,一边对也蹲在旁边的我说:“哥都二十岁了,该给你找个嫂子了,你给哥参谋参谋?”我吃惊地睁大眼睛。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妈说过这话。这么大的事,哥哥竟找我这么个小毛头商量,我觉得空气庄严极了。“哥哥,让我想想。”我便也庄严地说。哥哥笑了,“好,你先给咱想想,队里的姑娘你最喜欢谁?”我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那两个红红的桔子,脑子里又出现了兰姐姐那双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哥哥,我最喜欢兰姐姐,她多好看呀!她对我最好!她对你也最好!嗯,还有……你还说她是美女爱英雄。”“那……我就找她?”“对呀!一定要找兰姐姐!”我兴奋得几乎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小尾巴,哥就听你的。”哥哥听我的!我觉得自己好高大。

不知不觉中,哥哥带我的时候少了,更多的是和兰姐姐在一起。有时哥哥还会问:“去不去队里?”我就说:“不去,华华她们还约我去菜地里捡白菜呢。”其实心里却在想,我“不掺和了”。记得队里那帮大哥哥们有时高谈阔论,说起过谁谁当了电灯泡,傻帽儿一个。我问哥哥,咋叫人电灯泡?哥说,一对儿男生女生好,他却硬掺和在人家中间,让人家心里烦的人,就叫电灯泡,这是比喻。我的确是不想让哥哥心烦,想让他和兰姐姐多待一会,就不掺和了,我是在要求自己懂事。其实,我的那帮小朋友华华她们,并没约我去捡菜,倒是哥哥走后,我感到说了谎,有点愧,就自己去约她们。也许多事年月的孩子早懂事吧,小朋友们都愿意凭着自己的力气给家里干点什么,我一招呼,大家都响应。我们就每人提个面粉袋儿,跳着奔着飞向离家不远的郊区农业社的大菜地。正是冬白菜间苗的时候,田埂上堆满了绿生生的菜苗。只要我们小孩儿不踏进菜地,社员们也乐意让我们捡。也许这是他们自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让风吹干了,太阳晒干了,也就白糟蹋了,不如让我们捡回去吃了,实在点儿。我们把面袋儿装满了又压瓷实了,有的背着,有的扛着,还有人把袋子顶在头上,就这么大汗淋漓地回来了。一进家门,往妈妈面前那么绿油油地倒一大堆,咕嘟咕嘟喝一通水,就又飞了。

大院的天空都被一条条的绳子给编织了,绳子上的小白菜挤的满满的,这些绿色的“彩带”张扬着,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势头。虽然这个“工程”妈妈们参与了不少,但我们各各小毛头一出家门,望着天空的那表情,就像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功臣。尤其是哥哥的赞叹,我觉得更是对我最高的夸奖。哥说:“小尾巴,真行,你们把咱院儿都变成了一座圣山了。”我尽管不知道圣山是什么样子,但认定那儿一定很美,和大院的天空一样美。心里可得意了,越发勤快起来。

七八岁的我,不懂得幸福是什么意思,但自认为已感觉到了它,那是从兰姐姐和哥哥身上感觉到的。常常他们从晚霞里走来,发着光,透明着。兰姐姐走路好像随时都能飞升起来,朝着哥哥那么仰着脸儿,那下巴壳儿的曲线精致极了。兰姐姐来我家,还总是记着我,老给我带来她小时候看得书。人参娃娃、木头人皮诺曹、拿着仙杖的仙女儿,还有孙悟空,好多好多故事中的人物,都是从兰姐姐带来的书里,走进我的记忆的。不只哥哥盼兰姐姐来,我时常也在盼兰姐姐的出现。一回兰姐姐来了,哥不在,她就和我聊起来。她告诉我:“小丫头(兰姐姐从来不叫我‘小尾巴’,以至后来连哥哥也不再这么叫了),我能闻到属于你哥的一种味儿——”“香味儿吗?”我很担心,因为突然想起了哥哥从脚上脱下来的球鞋,我想引导兰姐姐,最好不要说那是脚味儿,妈说过,哥哥的脚都能熏死老鼠了,最好不要说。兰姐姐好像没有感觉到我的担忧,她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睛又清澈又朦胧,她又像在回味什么,又像在自言自语,“那是一种雪的味道,潮潮的,冷冷的,掺着一点煤烟气儿,又和着一点泥腥味儿,直透鼻子,好像已经刻到脑子里了……”兰姐姐的脸突然红了,不再往下说了。噢,我终于放心了,只要不是脚味儿,只要兰姐姐不讨厌。可是又觉得怪怪的,觉得兰姐姐正被笼在一袭若有若无红红通透的气息中,有一种暖暖的感觉。一个词儿不经意中就浮现了:幸福,这就叫幸福吧?想到这,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大人一样有了分量了。

哥哥终于要向兰姐姐求婚了。为了这个特别的时刻,他请求妈妈和我专门去给兰姐姐买点儿东西做礼物。哥哥还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如果她接受我的礼物,她就是愿意做你嫂子了。”妈妈说,就买一块毛料吧,不显得少,也不显得多。于是妈妈和我就直奔毛料而去了。买的时候我看中了一种火红色的尼子,暖烘烘、鲜艳艳的。妈妈都同意要买了,可营业员却参谋起来:“这银灰色的多好,还带着黑白两色的大格子,穿上一定大方,这一种销路可好了。”妈结果还是听了她的。我心里隐隐有了一丝担心,想到了兰姐姐那天笼在一种红红的气息中的样子。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就对妈说:“兰姐姐,穿红的一定很幸福。”妈奇怪地看我,几乎无察觉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兰姐姐收下了那块尼子。那天成了我家的节日,哥哥都忘乎所以了。他的脸亮晶晶着,在屋子当中大喊着:“知道吗?她说她爱我!”妈也好高兴,准备着正式上门提亲了。

爸爸一直被关在牛棚里,爸爸的头上有一串的罪名:走资派、工贼、大地主。爸爸的单位,除了留给我们最低限度都不太够的伙食费,其余的工资包括家里存的钱都冻结了。家里生活一直以来都相当紧张。但妈还是尽心尽意地准备彩礼。她准备的方式就是卖和买,卖掉家里几件像样的物件,买回马上须要的东西。记得爸爸的自行车,就是为备彩礼让妈给卖掉的。

兰姐姐好几天都没来了。哥哥去她家,他妈说,兰姐姐去她姨家了。哥再去时,他妈就说:“没回来。”“为什么去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哥哥想不通,成天就像蚂蚁在热锅上。

好一阵子没有武斗了,学校已要求孩子们去上课了。虽然每天只在学校呆两个小时,只念念伟大领袖的语录,但孩子们都愿去。我当然也很积极,就像哥哥他们必须有个“五月花”,我也必须得有一个学校,我觉得学生只有上了学,才是一个学生。那天早晨我蹦蹦跳跳去上学,走出家门不远,就见兰姐姐突然从路边的一棵大树后闪了出来。“兰姐姐,你咋不见了,我哥都急死了!”“丫头,我不敢去你家——”“为什么?”“不问姐姐好吗?”我发现兰姐姐的眼睛涌上泪来了,欲下不下的,我不由得为那泪担心,兰姐姐为什么要哭?“叫你哥哥出来好吗?我就在这儿等他。”会有什么问题?也可能很严重?我顾不上上学迟到不迟到了,就跑着回家,去叫哥哥。

哥哥肯定是病了,三天都没起床。妈时而摸摸他的额头,给他拿毛巾敷敷。妈挺难过的,只是不说什么。妈总让我把荷包蛋端到哥哥床前,可无论我怎么央求,哥就是面朝里不看我。饭就那么原封不动地又凉了,又只好被端出来。

第四天中午,妈又让我给哥哥端去了他最爱吃的饺子。可一进哥的屋,只觉得屋里一股汗味儿,还是一股霉味儿直冲鼻子。我就大喊起来:“哥呀!你还睡!还睡!屋里都馊了,兰姐姐来了,肯定不喜欢你这种味儿的。”哥哥突然转过脸来:“她不会来了!”我这才发现,哥已是泪流满面。妈进来了,说:“要哭就哭出来,哭够了,起床!”哥就真地嚎啕起来,且哭且唠叨。

原来,兰姐姐的家人,不同意她和我哥哥的婚事。她们家忌讳爸爸的罪名,说这是女儿一辈子的事,不能一出嫁,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兰姐姐也不敢再坚持,因为他妈说,如果她敢嫁哥哥,她妈就死给她看。他妈把敌敌畏、麻绳儿、菜刀都拿出来,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了,(后来我常想,这一招对付善良的人总是挺绝,一来一个准。)

看着哥哥红肿的眼睛,漫天地流泪,妈哭了,我也哭了。我又想到了那天兰姐姐的样子,眼睛不但充满泪,不也红红的。肯定她也在家哭着。其实那几天,她根本没去什么姨姨家,而是被她妈妈锁在里屋了。我平生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残酷”两个字是个什么东西。哥哥好可怜,我也觉得兰姐姐好可怜,但又有点儿怪她,看把我哥哥弄成什么样子了。“起来,要像个男子汉!听妈的,把自己拾掇干净。你还是你,不会缺少什么!”哥真就爬了起来。只是此后他脸上很少再有微笑了,冷冷的,线条钢硬着。

一天,我又看到了大树后面站着的兰姐姐,可我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刚一相遇,她就后退了一下,树又把她挡得严严实实了。她好像不愿意见我,也许她只想遇到哥吧?我便不去打搅她,赶快回去告诉哥哥,我想让哥哥见见她。

哥哥听着先是眼睛一亮,可是接着,眼里的光就暗淡下去了,就像太阳沉到山底下去了一样。他的手里正在玩一枚5分钱的硬币,扔上扔下的,扔了好一会儿后,咬着牙说话了:“我不可能去见她,还什么海枯石烂……其实不值一分钱……”他又开始扔那枚钱了,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看看正面又看看背面,看看背面又看看正面。那硬币晃得我头都有点儿晕了。突然他说:“她还是值钱的,起码值这5分钱,是吧?”他怪笑起来,笑得我头皮又有点儿发麻了,好紧张。他迅速地拿出纸,在上面草草地写了几行字,就装信封了。然后,把那一枚钱也装了进去。“丫头,帮个忙,把这封信送给你的那位兰姐姐。”我又一次感到事情的严重,说人值5分钱?我拒绝送信。“她肯定不是在那里只等了一天,见不到这封信,她会在那棵树后一直等下去的,你忍心让你的兰姐姐那么等着?”我又感觉到了兰姐姐的惜惶,终于同意去了。哥教我把信显眼地捏在手里。哥说,不然,像兰姐姐那样细腻的人,如果她真不想让谁见到她,她便不可能第二次被发现。我把信捏在手里,夸张地甩着胳膊,朝那棵大树走去。兰姐姐果然从树后出来了。一念猛然产生:这么长时间了,她居然没有走!心开始狂跳,嗵——嗵——我都有点儿承受不住自己的心了,好在脚还向前移动着。兰姐姐的眼睛直盯着我手里的信。我的手像是有了独立的意识,它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它抖抖地把信交给了兰姐姐;脚也独立了,指挥着我扭头就跑。我和兰姐姐竟然谁都没说一句话。

后来,每当走过那颗树,我都觉得那棵树,那棵阔叶白杨树,颤抖着它那一面绿着,一面却毛茸茸惨白着的大叶子正呜呜咽咽地悲伤呢。

再多少年以后,每当想起那一幕,我都心悸。我发现了我无知的残忍,也发现了哥哥一时头脑发热的残忍。

再后来听说王兰姐姐下乡不久就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农民,农民对她很不好,动不动对她就是拳打脚踢,可她还是一直呆在农村,就是不回城。这还是多少年以后,她妈告诉我妈妈的,她妈说自己很后悔。再能说些什么呢?世间的事情。

哥哥已经工作,却一直不找女朋友。见了女孩子,总是一脸的冷漠。这可把妈急坏了,为此不知在哥面前流了多少泪。

好像一夜之间,哥又突然想通了,他开始马不停蹄地相对象,在家连他总不停下来的画笔也没时间动了。而相对象时,他也太挑剔,不是嫌这个不顺眼,就是嫌那个不顺心,总是谈不拢。可渐渐地他才发现,他嫌人家,并没有对人家说出来。人家嫌他却是敲明叫响的。其实谈不拢并不在于他嫌人家,而是人家一个个一谈到关键字眼上就首先撤退了,谁也不愿意去跟一个还关在牛棚里头上有那么多罪名的人的儿子谈婚论嫁。

又是一个陡然的转变,以后再有姑娘见面,哥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父亲还蹲在牛棚里,你看不行的话,就不必浪费时间了。”这样,又吓跑了几个姑娘。

终于有一位姑娘不怕吓,说:“我不嫌,我愿意和你多了解了解。”

这位姑娘也就被哥哥带进了家门。我觉得她虽然没有兰姐姐那么可爱,却也风清月朗,看上去像以一幅江南水乡的山水画儿。我还是有点喜欢她,认定她该是未来的嫂子。

可是不出两个月,她也不来了。原来,她觉得婚姻的前提是诚实,既然哥诚实地告诉了她家庭背景,随着感情的加深,她也不想再瞒着了。她也告诉哥哥,她的父亲在台湾。她虽然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她是遗腹子,父亲走时,她还没出生。)但她家的头上也有一顶“帽子”,叫“国民党特务”。哥哥被吓住了,断然地由他自己吹掉了这门婚事。是从什么时候起,哥哥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他已经由爱美变得酷爱追究家庭背景,而且追究得相当执着。从那以后,再有人来介绍对象,他必要先问,她家成份怎样?不是贫农,就不必麻烦了。

还真遇到了一个出身贫农的姑娘。而且,这时爸爸也“脱帽子”解放,官复原职了。像是这个姑娘带着喜庆来了一样,哥哥的脸上有了笑容,妈妈更是合不拢嘴。

哥哥、妈妈都高兴,这在我家可说已是稀有的风景了。我自然也高兴。

我开始学着去喜欢这个将要成为我嫂子的姑娘。不知为什么,我要用“学着”这两个字眼限定“喜欢”,也许是因为哥哥相得对象太多了,我感情上有些麻木了?人的感情真是不好琢磨,它有时是同理性和正常思维分家的。

爸爸的工资也补发了,家里的钱也不冻结了。妈的手头一下子就宽裕了很多很多。妈在家里强调,哥哥的事儿不容易,一定要办大点儿,爸没说不同意,哥也没说不同意。于是,平时老是沉默的妈妈,活跃起来了,她到处奔忙。

哥哥结婚那天,妈竟变戏法似的,借得了对门托儿所的四合大院,整个院子都摆满了酒席桌。靠大门的廊檐下,又一路地排了四个大大的铁皮炉子。请来了好几个大师傅,一齐行动,街坊的大婶子大嫂们,也出出进进地忙。除了爸爸的熟人,哥哥的同事、朋友,妈还把整条巷子的邻里街坊都请来了。妈还说,在农村老家,最热闹的喜事都是这样办的。那可是全村出动来吃席的。而且还搭喜棚呢。现在想来,妈是要来个“新妇入青庐”的,没借到帐子还遗憾着呢。妈还庆幸那天预报没雨,还说,咱儿有福,娶亲好天气,媳妇好脾气。妈真是乐的颠儿颠儿的。

从小就苦惯了的我,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很小的时候跟着爸爸参加过的最大的婚礼,喜筵是在馆子里摆的,那时的馆子都不大,摆一二十桌是极限了。真不知道,妈用什么能力应付的这一切。而我,当时却像一个陌生人,迷迷瞪瞪看着这所有的热闹,不知该如何在这样的场合,干些什么,或不干什么。只有一念还算清楚着,如果爸爸解放再早几年,兰姐姐还能离开哥哥吗?兰姐姐今天穿上红缎子礼服,那肯定美极了……

在我看来,嫂子才更是有福气的人。她在毛纺厂工作。每当下夜班回家,哥哥总是按时去厂门口接她。一旦遇上寒天,哥哥车后的捎架上,就带着给嫂子加穿的厚衣服。毛纺厂是女人的世界,每当嫂子在众姐妹热辣辣的眼光中和哥哥一起回家时,总是一脸自豪的神气,头都扬得高高的。哥哥还有一件爱干的事,就是陪着嫂子上街买衣服,那恰恰是几乎所有男人最头痛干的事,可哥哥乐此不疲。哥哥帮嫂子挑衣服,可以说很有引领服装潮流的味道。嫂子常常簇新地往车间那么一站,众姐妹就惊讶地围拢过来,还啧啧着嫁个画家真风光。(这一点儿,让嫂子特得意)不几天,她们的身上就都有了嫂子衣服的式样和色彩。没办法,毛纺厂的女人就是爱打扮。

十几岁的我感觉得到,哥哥对于嫂子已经用得上“呵护”二字了。

嫂子说过,“妹子,你知道女人怎样才能拴住男人的心吗?不知道吧,嫂子告诉你,要拴住男人的心,先要拴住男人的胃。”“不懂。”“给他做好吃的呀!傻妹子。吃上那些只有你能做出来的可口的饭菜,他就不能不想着你,就再也离不开你了。”真是民以食为天呵,我想。

以后,到哥哥家,我就特别注意观察嫂子的做饭手艺。她做饭真的很讲究。一盆普通的调面的臊子,让她那么一做,竟光色夺目,红艳莹润,成了艺术品了:那红的是辣子和油的杰作,那满盆碎水晶,是纯纯的不带一丝瘦肉的被切成四楞见方的小丁儿的膘肉,那点缀着得粒粒翡翠,是选绿的一段葱切成的葱花。她做的油旋儿,也和馆子里的不一样,馆子里的发黄,她的则像一窝雪莹莹的丝。问为什么?她告诉我,全在油上呀,不是所有的油都可以用在所有的饭菜里的,有些油染色,有些油不染色,有些油还有漂白作用呢。对于嫂子做饭的手艺,我真要叹服了,并且知道那都是为了哥哥的“胃”。

哥哥终于有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妈妈的一桩经久的心事算是放下了。我也很替哥哥高兴,只是高兴中又隐隐有点儿遗憾,哥哥太顾家了,几乎再没见他在家腾出点时间来动动画笔。过去,他在家总是忘乎所以地画着,哥哥可是想做安格尔第二的。记得这还是兰姐姐告诉我的,当时虽然没有听明白,可是后来我是知道的,安格尔,就是画《泉》的那一位法国最著名的画家。《泉》中的少女又纯洁又充满着生命的神秘诱惑,让人印象太深刻了。

喜事又降临到了哥哥家。嫂子生小宝宝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随着一天天的长大,她的美显得有点儿惊人,真像童话里写得一样,头发黑得像乌木,皮肤白的像雪,嘴唇红得像血一样。可又不是童话,而是很熟悉的一种,非常非常熟悉。像谁呢?不像哥哥,也一点儿不像嫂子,像谁呢?突然,我意识到了!这张非常非常熟悉的小脸儿,居然是太像太像兰姐姐的一张小脸儿,这完全是一张再版的兰姐姐的脸,只不过小了型号。为什么?

哥哥那么关心嫂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实,嫂子那么爱哥哥,这谁都看得出来。孩子是嫂子生的,这更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为什么……

我至今也没有把这一点儿想明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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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yinzi
☆ 编辑点评 ☆
曾新点评:

娓娓道出时代的变化。

文章评论共[1]个
草木女士-评论

  时代的悲剧,令人痛惜。不过,好人有好报,哥哥美满的家庭,尤其是极似兰姐姐的女儿,弥补了过去的缺憾,圆了妹妹的心愿。妙极!!:)at:2006年05月11日 晚上1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