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
(一)
一大早,装配分厂的工作大厅里就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忙的工作景象。
天气真好,艳阳高照,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撒在宽敞的大厅里,也撒在雨茉的身上。雨茉在一大堆电源底座和变压器的包围之下,忙得不可开交,鼻尖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她这会儿顾不得这许多,她正被那些沉重的变压器弄得头昏脑胀。个个都像大南瓜一般的变压器至少有八、九斤,要把它安装在底座里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抬起头望望那堆成小山似的“大南瓜”,雨茉心里郁闷不已。唉,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大南瓜”吃光呀!
突然,安静的大厅变得喧嚷起来,雨茉抬头一看,只见工段长彭姐带着一帮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一定是才分来实习的大学生。”雨茉心里想。
果不其然,有几个被班长领了过来。雨茉想道:自己刚刚参加工作不到两年,是不可能分到徒弟的,于是低下头又埋头苦干起来。
“雨茉,来,给你分个帮手,免得你叫苦连天。”班长沈萍叫道。
雨茉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站在面前的沈头儿旁边真真切切地立着一位高高的、黑黑的帅小伙。
“啊,头儿真好,你简直给我派来了大救星!”雨茉夸张地嚷道。
“介绍一下,这是雨茉,以后由她来带你。这是宇飞,才分来的实习生,好好带他。”沈头的介绍简单明了。
“嘿嘿,我也荣升作师傅了,这下可好了,有大力士帮忙了”,雨茉暗自欢喜。
“喂,小徒弟,快过来帮师傅做事呀。”雨茉边说边朝宇飞招手。
宇飞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是笑吟吟地望着雨茉。
“咦,怎么回事?”雨茉觉得奇怪。
只见宇飞指了指自己的脸,雨茉顿时明白了,赶紧拿小镜子照了照,但见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像个邋遢的小花猫。雨茉脸刷得红了,连忙用手去擦,没想到越抹越黑,急得她直跺脚。
(二)
雨茉就是这样认识宇飞的。雨茉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阳光是透明的,像琉璃,宇飞一直微笑着,站在那像琉璃一样的阳光里。
心弦似乎一动,“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都是有未婚夫的人了”。雨茉为自己的心动感到羞愧和慌张。
宇飞毕业于江城大学计算机专业,二十一岁,比雨茉整整小一岁,俩人居然是同一天生日--11月8日,真巧!
可是,宇飞居然不叫雨茉师傅,就直呼雨茉。宇飞的确挺能干,他不像有些刚分来实习的大学生,除了学习,其他一概不会。他动手能力很强,几乎不需要雨茉多说,立即就能把事情办好,动作麻利、反应灵敏,不由得让雨茉打心眼里高兴。
“小徒弟,不叫我师傅就算了,叫我姐姐,我比你大呢!”。雨茉对宇飞义正辞言地说道。
可宇飞却道:“年龄不能说明问题,表面上你比我大,从生活阅历和心理年龄来看,你作我的妹妹更合适”。
“这是哪门子歪理,叫个姐姐也这么难吗?难道说我真得看起来很小吗?还是说我傻?说我幼稚?说我笨?”雨茉虽说被气得够呛,但也懒得跟他理论,叫她雨茉就雨茉吧,反正大伙都这样叫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雨茉和宇飞越来越熟悉了,他们一边做事一边聊天,谈得热火朝天,其实雨茉平时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不知怎么跟宇飞的话就特别多。他们都相互谈了小时候的事,高兴起来都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更多的时候是雨茉在不停地讲,宇飞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评论两句。雨茉谈起了她的文学梦,说小时候就幻想着长大了能当一名作家,记得过去有什么心情都诉诸笔端,以至别人都说她多愁善感,像个林黛玉似的。如今心弦已断,很难再写出风花雪月之类的东西来了!
宇飞极力鼓励雨茉,拿起笔来,重新开始她的梦。他说,经常写写东西,有时倒也是减轻压力和痛苦的一个办法,挺好的。虽然在现实中一个人能保持缤纷的梦想,实在很难,但人正是因为有了梦想,才会变得有思想、才会变得有希望。
这些话,纪远从来都没跟雨茉说过,纪远就是雨茉的未婚夫。有一次,雨茉偶尔提起她的梦,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以为作家都是那么好当的吗?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当作家的那块料?从此以后,雨茉再没有对他提起过类似的话题。
(三)
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就会觉得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已是初秋,
繁忙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因为班费还有点结余,趁有点闲空,沈头和大伙商量,决定组织一次秋游,到海子湖去野炊。
这一天,天气极好,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湖边,沈头和几位厨艺精湛的师傅们在一旁麻利地忙碌着,准备饭菜。剩下的大多数,三五个一堆躺在草地上边晒太阳边打牌。
其初,雨茉帮忙在小树林捡了一些柴火(树枝),正想帮沈头他们烧火,就被沈头催着快到一边玩去,别蹲在那儿碍手碍脚。
雨茉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宇飞。
“咦,你们看见宇飞了吗?”雨茉朝那堆牌迷们问道。
“好像看见他拿着钓竿,到湖边钓鱼去了。”其中的一位道。
雨茉跑到湖边一看,果不其然,宇飞正坐在湖边呢。
“你倒挺会享受的,想做姜太公呀。” 雨茉笑道。
宇飞回头一看是雨茉,乐了:“是呀,这不,有一条美人鱼快上钩了。”
雨茉听出了宇飞在开玩笑,上去就是一拳:“找打呀,敢跟师傅开这种玩笑”。
“哈,你承认你是美人鱼喽。”宇飞假装捂住脑袋,一副怕打的样子。
“不和你闹了,我们说点正经的吧。” 雨茉挨着宇飞的身边一坐,正二八经的说道。
“说点什么正经的?”宇飞笑道。
“我们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我想知道你对我的看法如何,从来我就不知道外人对我是怎样评价的。”
“有什么看法,你不就是一个普通人么”。宇飞随口说道。
“去,我可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与众不同在哪里?”
“当然在心里。”
“废话,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相同。”
“呵,这也是有人给我的评价呀。”
“谁?也许是人家恭维你吧。”
“呵呵,也许是吧。”
“我感觉你很普通,也很平常哦。”
“恩,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你的感觉很对。”
“但,聪明是肯定的。”
“聪明?真的?你不是说我笨吗?”
“你的聪明很实在,有的人是小聪明。”
“实在的聪明,是怎么个聪明法?”
“聪明和笨不是极端的两极,而是聪明过了头就是笨,笨到家反而是聪明。”
“啊,你是说我其实是笨到家了。”
“我的评论,精辟吧。”
“精辟,我确实是笨女人,让你看出来了。”
“笨点好。你不笨一点,怎么能显出我聪明呢。”宇飞故意夸大语气说道。
“哈,是呀,我特老实,所以不会骗人。”雨茉也乐了。
“你根本没有骗人的天赋,让你骗,给你办个培训班你也学不会。所以我很喜欢跟你聊天,很有成就感呀。”
“呵呵,谢谢哦。我愿意作绿叶衬托你这朵红花。”
“哈哈,这也许才是恋人之间的和谐吧。”宇飞哈哈大笑。
“呓语。”雨茉白了宇飞一眼。
“呓语有时才是真话。”
“你……。”雨茉涨红了脸,被宇飞的亦假亦真的玩笑话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秋天的海子湖,婉约、美丽、动人。湖面的水雾如薄纱轻绕,微遮而透明。在温柔如雨的秋阳映照之下,湖畔青青的草更油绿了,湖水更深碧了。隔岸,在纤长浓密的芦苇丛中,偶有栖息的水鸟,似惊鸿翩然一现。
良久,宇飞和雨茉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远处那澄碧如蓝的湖水,极力想望尘于喧嚣,只愿拥有这片刻的静谧,拥有这难得的二人世界。
耳边隐隐约约随风传入“开饭了,开饭了”的叫喊声,宇飞和雨茉从沉思中惊醒,相视一笑,这才想起他们仍身在红尘,并没有悠然尘外。
(四)
自从那次秋游回来,宇飞明显得沉默寡言起来,雨茉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其实内心里最怕知道的还是结果。她怕,结果和她料想的一样。
看他默默无语,雨茉也惆怅万分。
星期天。母亲说,上街逛逛,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买的,眼看婚期将至,有些东西是得该提前准备了。
可雨茉郁郁寡欢,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私底下甚至盼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如果没有遇见宇飞,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毫无波澜显现。
可,事情就是这样往往让人意想不到。她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会遇到宇飞并会爱上他。
如果放弃纪远而选择宇飞,依照母亲的个性,她绝对会气愤她的背叛,还有从小就疼爱她的纪远的母亲刘姨,她一定会很伤心。她实在没有勇气看到母亲的愤怒和刘姨的眼泪。在亲情和爱情面前,她只能放弃宇飞而选择亲情。
她不想让一直以来平静如水的生活掀起渲染大波。
也许她和宇飞的相遇,注定就是一个悲剧。
雨茉那曾经明快、亮丽的眼神越来越暗淡了,带着一抹深深的忧郁,看着令人心碎。
相思成瘾,相思成痛,奈何相思最无用!
(五)
11月8日,在俩人共同的生日里,他们商量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在一起,度过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生日,因为宇飞就要走了,他的实习期已经满了。
虽然,这一天,他们并不想过早的来临,因为这将是他们的快乐相聚日,也是他们的痛苦分离日。
可任何事物都阻挡不了时间的脚步,这一天很快如期而至。
清晨,当浓雾还没有完全消散、小鸟刚开始叽叽喳喳出来觅食的时候,雨茉就推着她的脚踏车等在通向宇飞宿舍的小路口。
远远的就看见宇飞,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她来。
雨茉笑了:“早,宇飞。”
“还早呀,我都迟到了。起来了个早床,赶了个晚集。”宇飞也笑了。
“不会这么夸张吧。”雨茉又恢复了以往的俏皮可爱。
“我夸张了吗?我从昨晚就没睡好觉,睁眼盼到大天亮。”宇飞笑道。
“啊,有这么激动吗?让你受累了,小徒弟。”
“我打,你只能叫我亲爱的宇。”宇飞打趣道。
“好,好,亲爱的宇,我们快走吧,不然,等我们赶到西城街,早就过了吃早餐的时间了。”雨茉想和宇飞到古城最出名的小食街去吃早点。
雨茉先吃了一个牛肉烤饼,一碗豆腐脑,外加两个欢喜团,而后还从宇飞的大连面里挑了两筷子,宇飞故意瞪大眼睛,望着雨茉,连连摇头:“哇,茉子,这么能吃,我可没带多少钱呀。”
雨茉笑了:“钱不够,就罚你给老板娘洗一百个碗。”
宇飞说:“这大好时光我可不愿浪费在这儿,要洗你和我一起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想到得美。”雨茉拧了一下宇飞的耳朵。
吃完早餐之后,俩人到街上逛了逛,然后去影都的情侣影厅里观看风靡一时的经典爱情影片《泰坦尼克号》。
在冰海沉船的那一刻,在凄美、悲怆的音乐中,看着杰西把生的希望让给了凯瑟琳,两人难舍难分的悲惨场面,雨茉早已哭作一团。
突然间雨茉觉得自己好幸运,不错,他们也即将面临着别离,但比起杰西和凯瑟琳的生死离别,这又算得了什么。或许空间将彼此隔离,但,毕竟他们还可以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还可以彼此祝福,这也就够了。
从电影院出来,宇飞骑着脚踏车带着雨茉去了江边。
秋日的江风带着丝丝凉意,微微地吹着,像一茎清渺的歌,雨茉丝毫都没感到冷,她紧紧地搂着宇飞的腰,靠着宇飞那宽阔的背,觉得好温暖、好幸福。阳光细细碎碎地照在两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和煦、温馨的味道,雨茉想,这种味道就是甜蜜、就是幸福的滋味吧!
“茉子,快看,那是什么?”宇飞的呼喊打断了雨茉的沉思。
抬头一看,哇,好大一片芦苇丛。金黄色的芦苇顶着满把满把的芦花,像圣洁的天雪一样洁白、动人,在清澈的江水、淡蓝的天空、桔红的阳光的映照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雨茉立即跳下车,飞快地奔向那片芦苇丛,一路欢呼、雀跃,像个顽皮的孩子。
在那片浓密的芦苇丛中,宇飞和雨茉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微风吹过,轻盈、飘逸的芦花好似漫天飞雪,纷纷扬扬飘起,又轻盈地落下,一片、一片又一片……
(六)
第二天清晨,宇飞走了,雨茉没有去送,就让美好的回忆永远停留在昨天吧。
邮箱里塞着宇飞的一封信,原来宇飞还是来过。
茉:
每次和你聊天,都让我感到异常的高兴。然而聊后,又使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不由几分忧伤,几分欣慰。
离别了,而且是很难再见的离别。离别了,那美丽的江滩;离别了落叶的小路;离别了迷你影都,并离别了玩笑,离别了倾诉,也离别了斗口。离别了,那么短暂的相聚,如易逝的樱花、易谢的昙花,也或许我们的相遇正是因为短暂,才显得美丽。
不说这些了,再说,或许更增添你的烦恼。我不想看到你流泪,那样会让我感到心痛。
茉,走向社会了。我有点现实化了,现实是残酷的。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然而内心的世界很精彩。只要我们都保留自由的心灵,永远的爱着对方,是否就是一种幸福?幸福只不过是一种观念,一份不是为外人道边的感觉。对么?
还记得开玩笑的情景吗?我说:“我会故意出错,让你记着我”。难道你没看出这玩笑是预谋、用心开出的?“
今生遇到你,此生没虚度!今生爱上你,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另,不要为我担心,马克思、老子、鬼谷子、孙子、孟子合教的徒弟是不会窝囊的。
那里的经历,将是我宝贵的财富并影响我的后半生。
祝你一生幸福、快乐!
永远爱你的宇飞
11·9凌晨
“飞,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怎么办?!”雨茉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疼痛,一种无奈的悲哀,这种感觉就像有一盆凉水兜头而下,从头凉到脚心。
雨茉想,这种刻骨的思念、浸骨的忧伤将永远地伴随着她了——今生今世。
(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一个点点轻寒朦胧秋雨中,雨茉独立江边,凝望着远天的一片水雾迷蒙,想起了宇飞,想起自己那段令人难忘的感情,想起了这首永远的《蒹葭》。
曾经的繁复的往事,仿佛是那泠泠的弦音不绝如缕的从时光的上游漂过来,放开注定让人痛苦,而捞起注定使人更痛苦。
缠绵不绝的秋雨在风中吟唱着,那苍茫的来路和茫茫然的归路已被时光的流水阻隔。
雨茉知道自己最终也如那宛在水中央的女子,永远停留在芦花开放的十一月天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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