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去到德江县平原乡最偏僻的那个叫竹子的村庄,做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师。作为一个曾经在文学路上取得一定成绩的人,做梦都想当作家。可是时运不济,我像一粒砂似的,被命运之手轻轻一扬,便被扔到那个偏远的地方。
大山中的竹子村,秋天了,校园的后山里仍然奇异地盛开着各色的野花;绿色的溪水弯过田野,向西南方向静静地流去。山上,有一片松树林,离校园并不远。冬天里的松叶,仍绿得凄美。到校的第二日,我独自去到那儿,在松林里看大雁南飞。我想我就像那失群的孤雁,将永远流落在这闭塞落后的乡村了,年华会如水一般逝去。我的理想,我的梦,也将埋葬在这远山远水之间。那一日,我的心情很不好,就像马致远那首小令里写的:断肠人在天涯!
学校是一座三十年代用石块砌成的石房子,因年久失修,被水泡浸得摇摇欲坠,五间教室,挨黑板处都有一个小洞,下课的时候,几个调皮的学生开着木制的滚珠车串来串去。教室的侧面是办公室,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边,散放着几条桌凳,那就是办公的地方。下课十分钟,一张张幼稚的脸总是挤着向里探望。被汗水浸湿的脏兮兮的头发,一绺绺搭在前面挤眉弄眼。
我被安排上六年级一个班的语文课。当班主任老师陪伴我走进教室时,几十双天真无邪的目光一齐落到了我的身上。没有起立、坐下等那整齐、划一的课堂礼仪,没有正规的讲台讲桌,然而我知道,一种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班主任老师作了一个简要的介绍后,一个孩子捧着一束鲜花走上前来,献给我。那是一束路边的野花,鲜艳又芬芳。浓郁的芳香,沁人心脾,让我这远方新来的教师,感受到浓浓的亲情,一下子沉醉其间了。在接过鲜花的那一瞬,我的整个身心都颤栗起来,我想我就是接过了一份责任。无论如何,我得为他们把课上好。
三尺讲台真是个神圣又奇妙的地方。你只要往那里一站,一切个人的杂念都被驱赶到九霄云外去了。面对那些纯洁、天真的目光,你那些或者伟大或者凡俗的心思,能不收拾起来吗?面对他们求知的渴望、那嗷嗷待哺的神情,你怎能不使出浑身解数,传道、授业、解惑,还能有一星半点的吝啬和隐藏?这真是不可思议极了,再鄙俗如我这样的人,一旦登上讲台,灵魂便也随之提升起来。那些因生活困顿、个人冤屈,乃至经历了失恋痛苦、亲人亡故种种人生不幸的为人师者,尽管在下面满腹愁肠、一腔牢骚,只要一登上讲台,简直就如同换了另一个人,百感顿消,万虑皆空,没有一个不是遮掩着心灵与肉体的伤痛,将个人的不幸置之度外,用他们全部的精力与学识去面对学生。在讲台上有如天马行空,神采飞扬;又如勇士赴敌,心驰神往。哪还记得个人的恩怨?
在我的求学生涯里,就曾经历过这样的老师。那是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语文老师,他的课讲得实在太好了。他的每一节课,让你不仅得到知识,而且得到美的享受。但是他因为恃才傲物,得罪了领导。领导因此给他“小脚鞋”穿。在给我们上最后一节课时,我一点看不出那是将要被逐走的人。他上了讲台,讲《纪念刘和珍君》。他沉浸在课文里,完全忘了那个冬天的严寒,风雪在敲打门窗。他的声调从容而高亢。你会感到那不是在讲课,那简直是用他整个的生命在呐喊。
讲台就是这样一个神圣而奇妙的地方。那一天我接受了孩子们的鲜花,那节课我讲得出奇的好。下课之后,孩子们包围着我,我在心里说,孩子们,我枉为人师了,是你们的行为打动了我,才让我在这儿安下心来。是的,从那以后,那束供养在我心间的鲜花,陪伴着我,让我在那里一干就是半年。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半年的山区教师生涯,竟助长我实现那个写作人的梦。不用说在那通讯全无、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有钱都买不到菜的生活的艰难,就仅凭走在大街上,在你还走不出两步身后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日子,就足以让一个人在唾沫中淹没。平原人似乎有一点特别,就是喜欢评价一个人,而且评价的标准很特殊:“冲”。或是不“冲”。其实,作为一个很小就备受歧视和凌辱的我已经习惯于别人的非议,但我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尤其是关于“冲”,我的理解非常简单:因赶不上别人而寻求心理平衡的一种称谓。他没钱了你有钱不给他是“冲”;他有事要你帮忙而你不帮也是“冲”;你的意识稍超前了还是“冲”;你失足了他落井下石的时候更是“冲”……如果你从来就不如他,如果你从来就迁就他,如果你……只要他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只要他是怎么回事你就是怎么回事,那你在他的眼中就是一个实在的人,就不“冲”。那时,我甚至有一种写上“我叫甘伟”的牌子,然后在平原街上耀武扬威那么一回的冲动。但我却渐渐地平静下来。后来我总在想,是什么让我支撑着平静地走了过来?应该是孩子们那一束燃烧在我心间永不凋谢的鲜花,是那一片圣洁的讲台。鲜花在我心中点燃了求真向善的智光,讲台养成我爱美传播美的性格。
我又平静地坐在电脑面前,开始用键盘敲击我生活片段中的块块闪光的碎片,并把曾经见识了的形形色色的事件与人物连缀起来,编成长长短短的文字。我那时并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我其实已经取得了一个写作人最基本的条件:是不可多得的苦难生命的体验,也是对真善美的矢志不逾而又十分敏感的追求。这一切都奔流在我的血脉里了,表达只是一个过程。那半年,我一举夺下一部中篇,三个短篇。我后来甚至想,“天以百凶成就一诗人”(王国维语),去年赴竹子任教的经历,说不定正是上天为了造就我,才将我赶出都市,扔进大山里;而我现在正经历的种种磨难,或许也是上天的惠顾与恩赐吧。
是讲台告诉我,应该宽容、且敏感地看待每一件事,永远地爱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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