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撕碎属于我的录取通知书,在乡人的不解、邻居的鄙夷和母亲的哭泣中,毅然打点行装,随着南下打工的潮流,只身前往了广东。我去的那地方名叫惠州,即全国有名的鹅城。那是一个经济开发较快,外来人口较多的地方。夏季里,天空湛蓝湛蓝的,清澈的惠州西湖冒着股股热气,和着我落寞的心情一起升温。就在这美丽的西湖湖畔,我和许多和我一样的工友们在那个磁带厂每天艰辛且艰难地生活着,跟他们所不一样的是,我比他们多了一分沉默和忧郁,经常在口袋里放着一些课本,遥想熟悉的校园里另一种人生的奋争。除此之外,那段时间我干的事情就象水漏过筛子一样,全从记忆里漏去啦。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使我终生难忘,印象那么鲜明,一切宛若昨日。
事情发生在那年秋天。广东天气热,人人有个习惯,就是天天都要冲凉,而象我们这种在塑料堆中滚打的,更容易全身起着水疱,一发热就痒得难受,总喜欢加盐洗点热水。那一天,总管从办公室出来,正好看见我的朋友大刘从开水房提了桶热水去洗澡。他一见瞪起眼来就喊:“大热天洗热水!打工者还要装洋气喽!”
他等着大刘跑到他面前认罪。可大刘偏不理他。总管喊一声没人理睬,又直着脖子吼起来:“谁提的热水?”
大刘走过去说:“我提的。身上被塑料粉中毒了,拿去冲盐水洗一下。”
总管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冲他大吼一声:“洗澡都洗开水!其他人喝什么?你给我哪儿来的送哪儿去!”
大刘被他溅了一脸的唾陈星子,不由地发怒:“哪儿来的?锅炉房提的,谁都可以提。”
总管大怒:“丢你老母!拿开水洗澡就要改,还到锅炉房去给人喝!”
大刘冷笑一声:“不能喝了,尊敬的总管大人。桶里有身上的脓水啦!”
大刘没撒谎。我们每天被那有毒的塑料侵蚀着,见到热水全身就发痒,因此见着热水就总是先冲一会儿,搞得到处流些分泌物。总管以为大刘是拿他开心,伸手就要揪大刘的领口,要把他提溜走。大刘当然要和他挣扎,两人撕扯起来。
后来,别人把他们劝开了。总管怒气冲天,身上到处都被水溅得湿漉漉的,搞得他气急败坏,发誓要大刘记着这笔帐。
从此以后,总管见着大刘总斜着眼。他知道大刘是贵州人,背地里常骂他“强盗儿”(有些贵州人在广东因无法维持生存,被逼无奈只好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外地人总这样称呼)。后来总三天两头往我们打碎车间跑,想找大刘的碴儿。我发现总管来者不善,常背地里关照大刘“总管要整你了”。大刘并不害怕,说:“我干我的工作,他整得着吗?”
碴儿到底给总管找着了。那些天我们经常加班,大刘的身上的水疱又总是不听话地扩大。车间生产的磁带零件需要给分种类,于是又派了安顺一个叫石秀青的老乡,工友们都叫她小青。
那天我们到八点上班的时候,她已经在车间了。她洗了头,穿一身红色运动衫,长发披在肩上,在台上笑嘻嘻地拣着给各种塑料零件儿分类,好象很感兴趣。我去打碎房,可是她对我笑着说:“别去了,我已经打过了。”
于是我俩也到台上坐下。我对大刘说:“我看你什么时候还是找总管认个错,他可能对你有偏见,认个错就没事了。”
大刘回答得挺干脆:“我不去。”
我说:“还是去谈谈好,要不我我先替你说说。”这时我听见哧哧的响,原来是她在鼻子里哼哼。她说“没意思,干吗让大刘去讨饶。”
大刘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忽然,他抬头大叫一声:“不好,色料忘记加了!”
我一看,果然他管理的二十台塑料机产出的全是黑不溜秋的子儿。我们赶紧去加色料。她不见了。我就喊“小青!小青!快帮忙。”
她在远处答应:“知道了。我在关机。”
我们加了色料,把没色料的产品重新拿去打碎,再重新开机。待一切处理停当,已是过了两小时了,塑料机桶里稀稀拉拉摆着少量的成品。
这几天公司正急着要零件,这下少了十五件多。我说:“怎么办?等会公司的人就要来提货,要说有谁偷怎么办?。大刘,你快去报告吧。”
她说:“报告说是谁出事的呢”?
我没吭声。大刘说:“当然是我。”
石秀青说:“你瞎说,不是你,总管正要整你呢!说是我好啦。”
大刘不干,他是个诚实的人。我忽然想出一条妙计:要是被发现了,问就说没电停机了,谁也没外出过。
大家都同意了。
下午下班的时候,很快就被接收班的发现了。并很快被报告到总管那儿。
总管气急败坏地跑来,把我们三个一个一个拉到办公室审问,我们当然不承认。可是他怎么能善罢甘休!他让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是不是谁偷了去。不知他们感觉怎么样,反正总管逼我时,我手心直出汗,舌根发硬。到最后我只能说记不得了。
他冷笑着出去了。隔会儿变听到他在隔壁咆哮:“就是你干的,你这强盗儿!我一猜就是你!”啊呀,原来是在审大刘。
总管吼了半天,大刘没理他。他把大刘轰走了,又把小青叫进去,对她也像对我一样说了一气。小青回答得很干脆:“我记不清了,是停机过,如果你硬说是谁偷的,可能就是我。”
总管气得直咬牙,第二天就宣布我们停工,不准食堂给我们管饭,让我们分开写检查,并按旷工论。
第二天中午我写完检查,正坐在窗前冥思苦想、双眼发呆,忽然听到有人在我脑门边说话:“哎呀,你都写完了?快拿我看看。”
我一看,原来是她站在窗外笑嘻嘻的,就瞪着她说:“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叫老老实实呆着写检查吗?”
她撅起嘴来哼了一声:“听他的,又没人看见。出来玩玩有什么不可以!把你的检查拿给我抄抄行吗?”
我说:“不成,叫总管知道了可就麻烦大了。”
我不想给她,可她长得真漂亮,于是就勉强答应给她了。
她在窗台上急急忙忙抄完,跳下窗户,又回过头来说:“喂,我们下午叫大刘一起去西湖游泳去啊。”
我一听头都大了。去游泳!这是犯错误反省的态度吗?我要是不去,她和大刘去了,我一个人呆着,又显得太那个,何况大刘又是我朋友,我要去呢,一下午三个都不在,总管要知道了呢?再来我很害怕和女孩子游泳。不过我又有点向往。结果我说:“不去吧,万一有人看见?”
她说不怕,然后蹦蹦跳跳地叫大刘去了。
我们趁门卫打盹的时候,蹑手蹑脚偷跑了出来,一口气就直奔西湖而去。
西湖的水在秋天是很清澈的,中午人也不多,我们就在拐弯处安顿下来,小青带了一大包零食,穿了一件绿色的游泳衣,在水里又踢又打。大刘下了水,他情绪很阂沉,涮了涮又到岸上坐着。我使劲向湖心游去,心中倒轻松了许多。我看她在湖边疯,心里有点高兴,但又不好意思游过去,直到她喊:“你们都快过来呀!”
我们就淌过去坐在她身边吃她带来的零食。这个地方很掩蔽,湖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湖岸上一棵棵象棕树的植物(后来我才知道是橡树)枝繁叶茂,中午除几个老人在闲谈外,就我们几个,哪儿都看不到。她说:“我有一件红色的游泳衣,可我却拿了绿游泳衣,怎么样,我想得不错吧?”“什么不错?”我们问。“红的暴露目标呀!”
搞得大刘也笑了起来。我说:“要是被人发现我们不在,你穿隐身衣也没用了。我们还是早回去为妙。”大刘点点头。她还是不肯回去,后来硬被拖着回去了。
总管知道我们跑出去的事,勃然大怒。佯装着把我们的检查看了一遍,立刻张贴布告,说我们偷厂里的产品,并下令我们立刻走人,工资妄想领走分文。
正当我们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厂长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他走进宿舍向我们传达了厂部的决定,一是撤消总管的处理决定,二是停工写检查不作为旷工,并真诚地要求我们能留下来,马上投入生产。因为打碎部才换一天工人渣滓就堆积如山,又开始缺货了。当然,这是我们后来上班才知道的。
这事过后,有些家伙开始背后给我们造起各种谣言来。有人风言风语说我们三人lu*n伦,有人说我们集体偷东西。这话使小青很伤心,可是她从没对我们提起过。我们也不好意思和她说这个,只是以后我们愈发形影不离,就连吃饭她都要端着碗到我们桌上来吃。上班时间,只要有空余时间,她也要和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和我们在一起时她显得很迷人,她对我俩都好。她箱子里有很多书,下班我们就读书,哪儿也不去。后来搬新厂,只留下我们一个生产车间在老厂,她索性把脸盆漱口缸都拿过来,弄得我们懒觉也睡不成,因为天一亮她就来敲门,说:“大刘,晓甘,快起来,我要进来啦!”晚上我们去打水,她就在我们屋里洗头,洗好头后就静静地坐着看书,一大晚才回她屋里去。
我和大刘都离不开她,可是我们都不想剥夺了她给我们的一份爱,因为她似乎同样地喜欢我们俩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三人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惠州的秋天似乎特别有趣,我们下班后看书看厌了就到处走,到朝云墓聆听大文豪苏东坡与朝云生离死别的爱情,到湖畔去观赏全国第二大西湖的美好夜景,有时,我们还钻进书店里坐到店里打烊。
她有好多书,有她从家带来的,还有买来的。她穿着我们的大拖鞋走过去把窗子打开,让都市把它柔和的灯光拖进屋来。她喜欢躺着看书,她还有很多小孩子气的小毛病,看书时会用脚趾弹出咕咕的声音,开饭我们叫她起来的时候,她有时会发起懒来:“我不想起来,你们给我打来吧!”我们说:“你太懒了,我们今天不想侍侯你。”她会说:“那我还给你补衣服呢!我还给你洗衣服了呢!”我们就说:“我们是为你好,你要得懒病啦。”她慢慢坐起来,然后又躺下。“不会的,少打一次不会得懒病。再说我比你们都小,你们应该让着我。”于是我们就让着她了。
吃完晚饭,她还是躺在床上看书,过一会儿她会忽然欠起身来问:“大刘,你看什么书?”大刘告诉她,她说:“噢。”然后躺下去,再过一会儿她又来问我,我也告诉她,她就高兴地不讲话了。
我渐渐地发现她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子,她什么都不怕。她本能地憎恶任何虚伪,赞美光明,在我们困惑的地方,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指出什么是对的。我觉得她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聪明得多。这在人情淡漠的广东是非常难得的。而我也因她的感染渐渐变得开心而活泼起来。
因为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大家渐渐把我们看成怪人。但有很多工友看见我们一起走过来都带着宽容的微笑。说明他们还是喜欢我们的。
后来,因为公司扩展生产规模,打碎车间必须昼夜生产,厂方决定再添设一班。于是,轮到上夜班,我们就整个白天在外面疯玩。秋天的惠州是迷人的,尤其是郊区,大片大片果园里挂着成熟的沙田柚、柑橘,还有贵州没有的香蕉树,黄彤彤的惹人直流口水。我们经常下了班就往那里溜去。迎着初升的太阳,半躺在挂满果实的小树下面,好象在想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有想,我忽然觉得有一种束缚被打开了:天空的蓝色,流动的白云,还有辛勤汗水换来的丰收,都滔滔不绝地流进我的胸怀。我突然发现我爱这宽阔的大地,爱象光明一样美好的小青,还爱人类美好的感情,更爱三个人的友谊。我要生活下去,失去亲情并代表失去所有,一条路的失败并不等于所有都失败,将来我要把我们的生活告诉别人。我心里在说:我喜欢今天,但愿今天别过去。
这时我听见小青在叫我,我看见她跑过来,披散的头发在身后飘扬。她穿着淡绿的裙子,好象翩翩飞舞的蝴蝶。她一头扑在我身边,然后又翻坐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哎呀,真累。往山上跑真要命。”然后蜷起腿来坐着,说:“我一个人坐着有点闷呢,你闷吗?”
我说:“不闷,我很喜欢这么坐着。你看,这天上地下都多么可爱呀。”我转过身来,看见她正笑着看着我说:“你越来越可爱啦。”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可是她满不在乎地哼起一支歌,接着就躺在我身边了。
我觉得紧张,就往前看。后来听见她叫我,转过身去,看见她躺在草地上,头发散放在草上,她很高兴的眼睛里映出远处城市的忙碌。她说:“你和大刘怎么了,好象互相牵制呢。不管谁和我在一起都要回头看看另一个跟上来了没有。是不是我会跟谁特别好,会疏远另一个呢?”
我辩白没有,其实是有这么回事。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这样了。我不会喜欢一个就忘了另外一个的。你们两个我都喜欢。”
我很高兴。她又说:“将来我们都不结婚,永远生活在一起。”
我也象应声虫一样地说:“不结婚,永远在一起。”
她又规规矩矩地坐好,用双手抱着膝头,无忧无虑地说:“多好啊,和朋友在一起。”一转眼她站来跑开了,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对她喊去哪儿,她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去看大刘。”
她象一只蝴蝶飞舞着,头发飞扬。她真可爱,她说的一切都会实现的,我想。
唉,这还是95年以前的事了,可我记得那么清楚。我常常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一切都那么清晰,我那时十七岁,大刘和我同岁,小青十六岁。人可以在年少时就那么美,那么成熟,那么可爱。她常说她喜欢一切好人。她还说她根本分不清友谊和爱的界限在哪里。她给我们的是友爱,那么纯洁、那么热烈的友爱。她和我们那么好,根本就不避讳她是女的,我们是男的。我们对她也没有过其他念头。可是她给我们的还不止这些,至今回想起来,她是绝对的温存,绝对的可爱,生机勃勃,全无畏惧而且充满自信。我从她那里感受到一种永存的精神,超过平庸生活里的一切。
我们都学会了她的形容词:管游泳叫玩,她还管热叫要命。她的记性好极了,看书也很快。我发觉她的志向很高远,她说:“等挣了一定资金后咱们就再去读书,不要大人的负担。”可惜她还没有来得及再走进学堂。她病了。
有一天晚上班时间,我们正将塑料机产出的成品分类,忙一会儿她就躺在台上睡过去了,我们以为她太劳累了,就等她睡,可是等我们忙完打碎,再到分类台上的时候,发现她脸色不好看,一摸脸发烫,而且一点睡意也没有。我问她:“小青,你怎么了,你气色不好、发高烧呢。”
她说:“我做着做着就突然眼花起来,觉得心中特别慌,大概是感冒,晚上上班不习惯吧。”
我们立即到组长那儿去给她请假,并扶她去睡了才又去车间。
第二天我们揉着一夜没睡的眼睛回寝室,见她高高兴兴地坐在走廊上给我们洗衣服,还说:“你们到屋子去看看。”
我们进屋一看,只见她把屋里的布置全部改了,还把我们的一切破烂鞋袜全找了出来,可以利用的全洗干净补好了。屋里干净得出奇。她悄悄地跟了进来,像小孩子一样欢喜地说:“我干得很棒吧?”
我说:“很棒!你睡了没有?”
她笑着说:“睡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就起来干活。”
大刘说:“你该多休息,等我们回来一起干要快多了,你好了吗?”
她说:“我好多啦!我要起来干活。
可是当天中午她又不好起来,说“头晕,肚痛,发高烧。”我一问她,原来她这毛病早有了,只是少犯。于是我们带她去医院,医生象对待所有的打工者一样草草地看了一下,说是一般性感冒引起,开了些便宜的补品和安乃静,说:“简直什么病都可以治。”
我们买了一些东西回来,走到大桥上,她看见江水就高兴了,她说:“我们去玩吧?”我说:“你得了,好了再说吧。”于是我们走过桥去。那坐桥是用铁索绺成的吊桥,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的,桥下面江水猛烈地冲击着。我走在前面,她在中间,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唱着歌,忽然她站住了,说:“晓甘,你走慢一点。”我站住了。她紧张地走了几步,一把抓住我的肩头,抓得紧极了,我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我觉得不妙,赶快转过身来扶住她。我看见她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既痛苦又紧张,汗水浸湿了头发。我吓坏了,对她说:“你怎么了,是晕水了?”大刘从后面赶上来,我俩拉着她,她像树叶一样嗦嗦地抖,她说:“我心里痛,眼睛一点都看不见……你们快带我离开,我害怕呀!我怕……”她流了眼泪。我们赶紧把她抬起来,她用双手抱住胸口哭了起来。过了桥,我们把她放下,她躺在路边抱住胸口小声哭着说:“我心慌得厉害……你们快带我回去,我好害怕……”
我赶快抱着她往寝室跑,她一路上抱着胸口,汗水不住地流,有时又紧抱着我,把头紧贴在我胸前,她不仅痛苦,而且恐惧。看见她与痛苦与恐惧搏斗,我们都吓坏了。半路上大刘换了我,她察觉换了人就恐慌地叫了起来:“你是谁,你说话。”大刘说:“是我,小青,是我。”她就放了心,又把头贴在大刘胸前。
我们急如风火地奔回去,把她放在床上。我奔出去找医生,一拉门她就恐慌地喊:“你们别走啊!”大刘说:“我在呢,我在呢。”他握住她的手,她才安静了。
医生来了,根本就没问什么病就给她打了一针,收了一百元钱就走了。小青一会儿就不太痛,头也不太烫了。后来她睡了,只是高烧一直不退,大刘去厂长那儿请假,我去打饭,可我们后来却一点都吃不下。
天很快就黑了。我们给她把蚊帐放下来,我们又害怕空气太坏,把前窗后窗全打开了。我和大刘蜷坐在床上,谁也没有睡。这真是凄惨的一夜,我和大刘谁也没说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天快要亮的时候小青醒了。她在蚊帐里头说:“晓甘,大刘。你们都没有睡呀?”
我们走过去问她:“你好一点没有?”
她笑着说:“好一点?我简直全好了。我要回去了。”
我说:“你别走了,就在这儿好好睡吧。你到底是咋回事?”
她说:“哎,过桥的时候心里突然跳动快起来,。我猜这是一种神经性的毛病,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别怕。”
我不信:“恐怕没你说的那么轻巧。你说害怕,那是怎么了?”
她好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不说了,不说啦!”她强作笑颜地笑起来,
我说:“为什么不说?你的病可能很重,告诉我们,到底是咋回事?”
她接下去说,说着说着就忧郁起来:“我感到疼痛跟一般不一样,心好象被蒙住似的,闷得慌,你别吓唬人了,人家自己就够害怕的啦!”
我们都不作声了。后来大刘说:“你应该去大医院看病,一定要把病根弄清楚,一定要。”
她说:“没那么厉害,也许是小毛病。干吗兴师动众?我要你们陪着我,我不去。”
我们说非去不可,不然我们不放心。后来她答应了,不过说要我们陪着去。
第二天我们倒白班,中午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去医院,反而给我们弄了一顿饭,做得香极了。她拍着手叫我们尝。可我们板着脸到餐厅打了饭来,不和她说话,低头吃起来。她不高兴了:“你们不吃我做的饭呀?”
我白了她一眼说:“叫你去看病,谁叫你做饭?说好的事情你不干。”
她愣了一会儿,哭了:“你们怎么啦?这么对付我?人家下午去还不行吗?我比你们小,我是女孩子耶,你们就这么对付我呀。”
我说:“为你好还不成吗?”“不成,就不成。你不知道吗?不管叫别人做什么事,不光为了让他好,还要让他乐意。这是爱的艺术。要让人做起事情来心里快乐,只有让人家快乐才是爱人家,知道吗?”
我们俩直点头。
下午上班前我们把她送上车。下班时她已经回来了,坐在走廊上,刚洗了头,看样子很高兴。
我们问她查出什么病了?她说:“可以说查出来了。医生叫我休息,给我一些药。还说我回家的话,要好的快些。最后说没什么大病。”
就这样,她边吃药边上班,可是她的病却一点不见好转,反而长犯,一病起来就在昏迷。而后又像没事一样,她渐渐地也不太害怕了。一天我们又陪她去看医生,医生马上将她转到内科住院,我们问是啥病,医生也说不清楚,问有多严重,也说不清楚。
我们心里焦虑极了,我俩像得了神经衰弱,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我们什么书也不看了,只看医书。而她却总是溜回来,不过病痛发作越来越频繁,面色越来越苍白,人也瘦了。她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的,可是体力差多了。
有一天我从书上看到心脏病的症状,马上联想到她的病,不由大吃一惊。我马上给她家中挂了电话,也带她找大夫,大夫也假做认真地说:“我也这么考虑。”
我们到处找老乡借钱,小青这次也没有闹脾气,她服从了理智。也许她也感觉到她的病不轻。送她上车转到广州医院的那一天,她打开箱子把换洗衣服拿出来放到皮箱里,有点忧伤地说:“我这次去的时间会长吗?”我说:“也许会长的。小青,你病好后争取回家吧!你的身体不会像从前那么好了。你应该回家。”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双眼紧张地看着我:“你们不喜欢我了么?为什么要我离开?”她眼睛里迅速地泛起泪水。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别紧张呀,别紧张。我们也会回去的,我们会找到你。我们三人会永远生活在一起。”
她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我病了,我想家。家里有爸爸妈妈,有哥哥姐姐,他们知道了会想我。这儿有你们,我能离开家,可是离不开你们,你们应该和我一起回家。没有你们我不走!”她伏在我肩上痛哭起来:“我觉得病重了!也许不会再好了。”我心里十分酸楚,可是我尽量克制地说:“不会,不会。”我求她别瞎想了,我求她别哭了!可是她伏在我肩上纵情地说了许多可怕的想法:“我得的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他门要给我的心掏出来,弄不好我就要傻了,可是我就在这儿爱呀。弄不好我就不会爱了,也许,连你们也不认识了。我真可怕……”我听得心惊肉跳,好像这一切我都看见了,眼泪在我的脸上滚,滴到她的耳朵上。她察觉到了,跳开来看我。她掏出手绢来揩掉眼泪,又给我揩眼泪。她慢慢地笑了,先是勉强的笑,后是真心地笑。她说:“我高兴啦,你也高兴吧!”她开始活泼起来,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然后快活地说:“我刚才说错了,说错了。你什么也别跟大刘说。”
后来大刘回来,她始终很高兴。送她上车的时候,她高高兴兴地跳上汽车,在里面笑着对我们挥手,还临时编个谎来,对我们说:“晓甘,大刘,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们说:“治好病回来。”
她说:“当然,当然,治好病回来。”汽车开动了,她又探出头来喊:“我好了咱们去玩啊!”
我们挥着手追着汽车跑了好远好远。
我们在惠州等着她的电话,我们焦虑不安地等着。我和大刘话都少了,每天上班都觉得少了一支手,或者少了一半脑子,或者茫然地收拾东西想到广州去看她。下了班坐在屋里,我们不看书,连灯也不开。我们在黑暗中直挺挺的坐着,想着小青。后来她来电话了,她说她一到广州就住进了医院,医院条件也很好,每天妈妈都陪着她,可她很寂寞。她说:“我很想你们,很想很想很想。有时侯真想溜回来,和你们在一起,可又怕你们骂我。要是有可能的话,你们来看我吧!”末了她哭了,哭得电话两头都是哭声。后来她又笑了起来,让我们都听到“咯咯”的笑声。
我们终于等到发工资,两人飞快地去请假,组长马上就批了我们的假条,结果碰上了总管,他拿过假条,阴阳怪气地说:“请假只能一个一个地请,不然就滚蛋吧,工资、押金、加班费和奖金什么都没有。”这家伙多缺德!哎呀,去你的,总管!我们一个一个走好了,再说钱也有个保障,总之有个人去安慰我们的小青。
于是决定我先去。刚动身的那一天,小青打电话来说她先天性心脏病和肺结核已经确诊了,但广州医院仅手术费就一万多,家中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于是决定到贵阳去动,叫我们赶快去见她。我和大刘数着东拉西扯的八百元钱,只有直叹气,谁叫我们是穷打工的呢?
我按着她告诉的地址急冲冲赶到广州医院时,小青已经走了。于是又立即乘火车到贵阳,赶到贵阳时大刘又告诉我说她已经转到安顺。我下了车就直奔小青家而去。他爸爸妈妈都还在。他们家看来是个比较贫穷的知识分子家庭,家里书很多,但摆设太陈旧了,她爸爸是个秃顶的老头,人很开通,她妈妈也很好。我一下闯了进去,他们都吃了一惊,问:“你是谁?你找谁?”
我说:“我是石秀青的朋友,姓甘,从广东来……她……她现在在哪儿?”
他们马上就知道了:“噢,是晓甘。小青常念着你。她在医院里。请坐吧!我们正要去看她。”
我没坐,立即同他们一起到医院去看小青。她脸色苍白,瘦多了,可是一见到我就猛地坐了起来,高兴地大叫:“晓甘,你来啦!我等你等坏了,我接到大刘的电话,我一直在等你。我做手术了,我就要好啦!”
后来我天天陪着她,她的身体渐渐地好了起来,常常要我陪着她到花园里走动。开始的时候我很怕羞,连给她剪指甲都不好意思,后来我也不怕了。我常常给她裹好大衣,搀着她到处走。护士有时瞎说,说这小两口多好,我们也不理她们。
我走的时候小青的身体好多了,天气却更冷了起来,我发现她爸爸和妈妈的神色都不正常,但没放在心上。我懂的事情太少,一点也不知道先天性心脏病和肺穿孔的厉害,我只是侥幸地希望一切都有转机。大刘又偷偷地打电话来催我回去,他要来。于是我就回去了。小青的哥哥送我上车,心情很低沉。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开头的时候也没起疑心,可是车开的时候他忽然扶着柱子痛哭起来,这不由使我起疑。
果然,我回到惠州以后,大刘刚准备动身,小青给我们打电话来,说她病重了,又转到了贵阳。听到她微弱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息,我和大刘全都木若呆鸡。小青叫大刘快点去。我们慌忙火地的到处借钱,央求公司结算小青的所有工资。我让大刘到了马上给打个电报来。大刘慌慌张张地走了。
后来大刘来了电话,他说小青开始经常心里痛,发高烧,有时还吐血,全靠输液维持。大刘痛心地描述她一看见他怎么像往常一样笑了,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她让大刘告诉我,她想我想得要命。她说她在昏迷时都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她说她很想很想让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她死也不怕了。
我记不得那些天是怎么过的,天天守在电话机旁木若呆鸡,一听到电话响就拼命地奔过去,可是又无法联系到他们,只有写信。后来大刘又来电话了,说大夫试了一种新药,小青好多了。她看了我的信,很高兴。他们俩经常谈论我,小青说我是个最好的人。小青不断的说我的细节,我是怎么笑的,怎么生气的。她还说我有一种阴沉的气质,又有一种浪漫的气质,结合起来就好了,她特别喜欢。
我听了高兴极了,真想能亲自听到她的声音,可病房里又没有电话,医生也不准她出去,而且我也害怕她被风吹感冒。
后来大刘又来一个电话,他说:小青的病情急转直下,忽然开始昏迷,要输氧气,他日夜陪伴着他。他说他都快要傻了。最后他说:还有希望,只要她活着就有希望。虽然医生说没希望,可他们是瞎说。
过了一天大刘又来了电话,他说:“昨天她清醒了一会儿,看过你的信后就把它贴在胸前。她说‘我要去了。我只为你们担心,要去的人是为留下的人担心,我是什么也不怕了……’她的声音就低微下去。”大刘在电话的一头沉重地大声问:“还有希望吗?还有希望吗?”
我简直狂乱了,每天只是望着电话机出神。后来有一天电话又响了,拿起话筒,另一头响起大刘急促的呼吸和压抑的哭声……我不禁发出一声长嚎,双手乱抓一气,话筒和情感一样,跌落在地上。我感到脑后一阵冰凉。我坐了很久,天黑下来,又亮起来。我机械地去上班,机械地吃饭,又机械地回来。真正的哀痛被我封锁起来,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直到有一天下午大刘推开我们的寝室,把夕阳和他长长的身影投进来。
我站起来,我看见大刘的头发白了不少,我扑过去拥抱他。情感的闸门终于被打开了,一切都涌了上来。我们大哭,然后并排坐下来哭泣,小声地啜泣。大刘戴着黑纱,他瘦了。他站起来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包,把一绺长发放在床上。他艰难地说:“小青留下遗言,叫把头发留给我们,埋在我们曾经快乐过的地方。”
我感到头上挨了重重一击。我跪倒下来,用痉挛的手指抚摩着乱乱的长发。我在哭吗?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只有无穷的惨痛从粗重的鼻息里呼出来,无穷无尽。
后来我和大刘一起呆了几个月,就分开了。我们把小青的长发埋在朝云墓的不远处,然后收拾好行装,离开了那个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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