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姓文。他娘怀他的时候,正青黄不接,故生下他只有三斤十二两(十六两秤),瘦得筋骨都数得清有几根,偏还攒劲哭,攒劲叫。他爹骂了句:“他姐卖乖的,瘦起冒一掐,还叫个卵!”一骂,竟然就骂出个名儿来:叫瘦。
叫瘦这名儿从字眼看来很有些怪僻、粗俗,可是十分中听。特别与他那体面的姓氏连在一起,喊起来就很响亮很响亮。
至于叫瘦怎样演变成“教授,”应该有故事的。叫瘦呱呱坠地的时候,接生婆就直嚷文家大喜大贵,说叫瘦哭声洪亮、头发稀薄、额头宽绰、耳缘肥大,是有福有命的人。叫瘦出生几个月的时候爹抱了他去上圩,被一算命先生拉住,说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这伢崽好相,千载难逢、百里挑一的好相!说着就要叫瘦他爹拉叫瘦过来细看。叫瘦他爹忙说:“别,先生,我冒带钱呢。”先生说:“钱?什么钱?好相能让钱给污了?你伢崽这相我白看,不收一个子。”先生说他这辈子有两种人不收钱:大富大贵的和大劫大难的。象叫瘦这样的好相,他是断不肯收取半文的。他说叫瘦天庭饱满、印堂宽阔、堪为将相之才。且耳垂硕大丰盈,耳缘又有福记,实是文曲星下凡。还说叫瘦虽然出身贫寒,但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如不破相,日后必成大器。
先生这一说,把个叫瘦他爹的心升到了云里雾里。那先生文绉绉的话他听不懂许多,但他晓得先生说他伢崽是大富大贵的命,是文曲星下凡。知道如果日后不破相是会成大器的。
贫寒家,无山珍海味吃,无绫罗绸缎穿,然而大富大贵的命总得按大富大贵的命来养呀。于是,叫瘦满周岁的时候,他爹也学了有钱人的花样,摆了钱和书,要伢崽抓周。叫瘦果然不负众望,抓了那书,叫瘦他爹更是对那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发蒙的时候,叫瘦他爹煮了两个鸡蛋(意思是门门功课考百分),还特意放了四季葱(取四季聪明之意)。拜天地君亲师时,叫瘦他爹硬是按着叫瘦的头朝孔圣人的像多磕了几个响头。
以后,每当逢年过节,叫瘦他爹不再拜财神,也不再拜各路神仙,而是拉着一家三口只拜孔圣人,他乞求孔圣人能给他家伢崽带来富贵。叫瘦上学回来,他爹不叫他看牛,不叫他割草,不叫他做一切活事,只要他一心专读圣贤书。
也许是叫瘦命太大,他刚念了两年私塾,爹妈就在一年中相继去世,他便成了一个孤儿。没了父母,又没有兄弟姐妹,于是叫瘦的一个远房叔叔收留了他。学仍在上,但叫瘦已经没了心思。叔好,象他爹一样希望他读书出头,但婶不行,婶自己有儿女,分心。叫瘦就逃学,就到父母的坟上去哭,就上树掏鸟窝,就下河摸鱼虾。一次上树掏鸟窝,不小心从树上跌了下来。他命还真大,头朝下跌下来竟然没死,只是跌弓了背。驼了背的叫瘦不再念书,婶说相都破了,念再多书也成不了大器了。叔听婶的,书当然就念不成了。叫瘦在不满中与泥巴打了两年交道,终于在一次与婶的争吵中离家出走了。
那年,叫瘦十二岁。
十二岁的叫瘦心大,只往有高楼大厦的城市跑。可城市眼瞎,不认他那大富大贵的命,只给他饥饿,给他寒冷,给他白眼。就这样,叫瘦在饥寒交迫中熬过了一年。
也许真是苍天有眼,也许真是吉人天相,也许叫瘦的命中真注定有贵人相助,一件偶然的事件发生,使叫瘦的命运有了新的转机。
那天,饥肠辘辘的叫瘦正在街上觅食,忽听一阵刺耳的警笛由远而近传来,一位戴眼镜、着长衫的人来不及躲闪,被随声而至的一辆日本小车撞了个头破血流。车上的日本鬼子狂笑着驰车而去,目击者有骂鬼子的,也有替受害人惋惜的,可就是不见人去搀扶受害者,更没人想着把那受害者送去医院。叫瘦自幼受爹影响,对文化人是出奇地敬重,便连忙赶过去扶起了那人,并拦了一辆黄包车,把那人送去了医院。那人失血过多,血库里又缺血,叫瘦便又毫不犹豫地捋起衣袖,让医生验了血型,慷慨地献上了500cc鲜血,救活了那人的性命。
那人姓武,是大学的教授。叫瘦的舍身相救,感动了武教授,并使得他与叫瘦成了生死之交莫逆之交。当武教授得知叫瘦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时,便将他带回了家。
其实,说家也不象家,因时局动乱,武教授三十挂零了仍还是光棍一条。武教授人好,把叫瘦当亲弟弟看,不光给他买新衣穿,买好的东西吃,还送他上学念书。也许真如算命先生所说,叫瘦破了相难成大器了,因为他全无了先前读书的灵气,一课书颠来倒去读半天,依然背不了。背不了叫瘦偏还背,因为他也信了算命先生的预测和他爹的教诲: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一个学期下来,叫瘦更瘦了,但课文没有一篇能背得囫囵。于是,叫瘦信了算命先生的另外一句话:如果破了相,那就一切都没有了。这就是命那!
信了命的叫瘦不再读书,而是在家做点家务。武教授也不勉强他,任他干点洗衣扫地、煮饭做菜之类的杂活。可叫瘦偏偏脑袋不开窍,不是将衣服洗得斑斑点点,就是把饭菜弄得半生不熟。好在单身汉穷讲究不多,凑合着过,有素衣裹身粗食饱肚就行,何况这还是国将不国的时候。
日子就这样熬着,终于熬到了日本鬼子投降。再接着,武教授就娶了武夫人。本来武教授要叫瘦喊她嫂嫂,但叫瘦说万万不敢万万不敢,他管武夫人叫师母。师母也待叫瘦好,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还给他做新衣新裤。做衣的时候要叫瘦选款式,他便毫不犹豫地选了读书人穿的那种长衫。其实,那种长衫很不适合叫瘦那前弯后拱的身材,但叫瘦执意要,师母就依了他。
舒畅的日子没过多久,又说国共交战了,刚平稳了点的时局又开始混乱,老师(叫瘦这样称武教授了,他觉得老师比教授学问大)经常没课上,也经常发不了薪,故生计有了问题。再后来,老蒋逃台湾去了,一切才又好转。老师依然在原来的大学教书,还当上了系主任。那年,叫瘦已二十出头了,不能老在家里闲呆着,要不怎样成家立业?于是老师就帮他在学校食堂里谋了个职业。食堂工友的活弹性很大,有特长的当大师傅,掌大勺,主宰全校几千人的嘴巴。这事叫瘦当然干不来,他充其量只能干些淘米洗菜之类的简单劳动,这是小工。小工就小工吧,有活干就行,何况工资还是一样的呢。
在招工表格上填姓名的时候,老师问他是哪几个字,叫瘦毫不犹豫地就给填上了“文教授”这几个近乎耀眼的名字!于是,叫瘦这个惊人的举动给我下面的叙述弄了点麻烦,我只好在说起他的时候,用“教授”来代替原来的叫瘦。
头个月领工资,“教授”兴奋得不得了,躲在没人处,他摸了看,看了摸,还将那崭新的纸洋(那时叫纸币为纸洋的哦)放在耳边,用食指反复弹来弹去的,纸洋就发出很清脆的响声来。看足摸饱听够以后,“教授”才依依不舍地将纸洋交给师母。师母没接,说:“都二十岁的人了,以后总要成家立业的,钱你自己攒着吧,将来讨婆娘要用的。”
讨婆娘?我这辈子还能讨婆娘?师母的话楞让“教授”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伙食钱师母也不肯要,“教授”便不好意思再在老师家吃饭,就搬了出来住单身职工宿舍。当然,老师家他还经常去,去帮师母打打煤,扫扫地。这时师母已经有了身孕,干不得重活。当师母的孩子出世后,“教授”猛然想起自己也该讨婆娘了,因为他心里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不仅仅来自生理,而更多的是来自那算命先生的预言。
恰好这时老师也想张罗着给“教授”说亲,“教授”说谢谢老师的关怀,我自己已经有主张了,老师便作罢。
第二天,“教授”便到寄卖店买了套八成新的廉价的还算笔挺的西服,买了双铮亮的皮鞋,还在街头的眼镜摊里买了副便宜的平光眼镜。钱当然花去了他半年的积蓄,但他觉得值。
“教授”就这样人模狗样地回了一趟老家,临行前还没忘了拐进修笔店,花三毛钱买了三个空笔筒插在西服的口袋上。冲“教授”这派头,当时的一般干部和普通的中小学教师是远不及的。“教授” 有“教授”的想法,当初那算命先生把他的身价抬举到了何等高的高度?把他的名气扩散到了何等大的范围?他怎么忍心让厚望他的乡亲们失望呀?再说,他也不能让自己在乡亲们心中太掉价吧?
“教授”衣锦还乡后,受到了乡亲们热烈而又隆重的欢迎。“教授”说自己在大学工作,还慎重其事地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给大家看。那工作证确实贴着“教授”的一寸标准小照,还白底黑字、清清白白地写着:文教授,男,22岁,某某大学工作。证件当然是真的,那还盖着钢印呢!尽管有点心计的“教授”故意将某某大学的某某两字弄模糊了(说明一下,‘教授’不公开自己所在单位的名字,绝对不是怕乡亲们去吃他一餐饭,而是怕自己露馅),但从村干部到家门叔侄,都一致认定“教授”就是一位大学的教授(竟没人怀疑22岁的他竟然就是了教授)!乡里人本来就好客,加上“教授”小时候威名远播,现又果真应了算命先生说的那大富大贵的命,于是“教授”得到了空前的礼遇!
先是村干部设宴接风,接着是各家各户抢着请吃饭。据统计,第一天,“教授”吃了三十二户人家,上了十一次茅厕,肚子还痛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教授”学乖了,到一家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就这样一天下来也还是撑得肚子鼓胀鼓胀的。三天过后,吃的问题稍微淡化些了,大婶大娘们就又关心起“教授”的婚事来。她们动用了一切社会关系,从娘家婆家所有的姑娘中反复挑选,最后由很年长的几位大婶大娘敲定了一个极水灵极水灵的姑娘作为候选对象。相面时,人家姑娘是一百个愿意,但“教授”却一直相不上。人问这姑娘哪儿不好?“教授”说没哪点不好。人又问那你为什么看不上?“教授”说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人还问说那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了?“教授”红着脸说没没,哪呢哪呢。大家不知道“教授”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也就不再提起这档子事情。
才过了几天,“教授”忽然宣布,他要娶村东头老吴家的闺女做老婆,而且马上就办!他这一宣布,把个村里搞得议论纷纷。吴家是什么人家?是躲还怕躲不起的外部阶级呀,这一个大学教授,怎么就硬要往上凑呢?再说,那吴家闺女也不是什么天姿国色的貌呀。万千好姑娘不找,为什么偏要去粘上他家的闺女?
可“教授”主意已定,非她莫娶,众人也只好由他。
吴家先前可是紫气萦宅,家业兴旺,祖上出过举人进士。那姑娘的爷爷,是晚清里最后一任举人;那姑娘的爹,是在京城里喝过洋墨水的学生。现在,这家当然是衰败了,那独身女儿也只念了个小学毕业。出身不好,成绩再好也没机会进初中的。道理很简单,政府不能给外部阶级培养人。
“教授”没屋,只好把洞房设在吴家。但有一点“教授”反复强调,结婚住女方家可以,但绝对不算入赘,以后生的伢崽也只能跟他姓。吴家当然不敢有半点意见,能找上“教授”这么个有头有脸的女婿,吴家已是烧了高香了,还敢再奢望什么?
洞房花烛夜,新娘搂着“教授”细语轻声地问:“那么好的那些姑娘你都不要,为什么偏看上了我?”
“教授” 说:“你人好。”
“好在哪?”新娘又问。
“我认为好就是好,管他好在哪呢。”说着,“教授”就有点不高兴了。
新娘本来还想问,但一看“教授”的脸色,便住了嘴,解开怀,一任“教授”亲热起来。
第二天,“教授”拜见岳父岳母后,老丈人才敢与“教授”说话:“贤······贤婿您是在哪所大学谋事?”也许是出于恭敬,老丈人选了您字。
“这个,这个,我们学校是保密单位,不,不好说的。” “教授”回答得有点结巴了。
“哦,明白了。那您是搞什么专业的呢?”老丈人是上过洋学堂的人,问起来就很专业。
“专业?啊,我是,我是搞······搞的是进······进口的,进口的专业。” “教授”说这话的时候心开始有点虚了。
“进口专业?那是什么专业呀?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好象还没这个专业的。”其实老丈人并不是要刨根问底,而是想找点话茬。
“这个,这个,进口专业嘛,就是进这个‘口’,就是吃饭这个……”说着,“教授”急中生智地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老丈人说:“呀,看不出您还很幽默呢!”
“教授”在心里说:还幽默呢?差点就露马脚了。
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教授”与吴家闺女恩恩爱爱地快活了一个月,婚假就到期了。临走时,“教授”只管让吴家闺女眼泪汪汪地收拾东西,全没有半点要带她一起走的意思。实际上,“教授”完全明白吴家闺女泪汪汪眼里藏着的那种渴盼,但他不能满足她。老丈人当然也明白自己闺女的心思,就说:“你就不能带她……”话还没说完,“教授”就将话头打断,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一个“绝”字,把个吴家闺女的心推到了冰窖里。
走那天,吴家闺女将“教授”送出了村外三里。
“教授”说:“回吧。”
吴家闺女说:“再送送吧。”
就又送到了村外五里。
“教授”又说:“回转吧。”说着掏出了钱包,把除车票外的剩余钱全部给了吴家闺女。
“转吧,明年这时我还回,别念我。”说完, “教授”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教授”回到学校,连忙带着从家乡拿来的土产和红蛋去了老师家。他告诉老师和师母说他结婚了。
师母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说:“姑娘好吗?”
“教授”说:“好。”
师母又问:“怎么不带她来?”
“教授” 说:“乡里人见不得世面,不肯来哩。”
师母就不再问什么了,只留“教授”吃了饭。临走时,师母拿出一床新棉被,说:“这是老师和师母的一点心意。”
“教授”当然不好推辞,只是感激地说:“老师和师母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结了婚的“教授”仍然住在单身宿舍,因为他没有带家属。没带家属的日子,就过得跟原来没结婚的日子一模一样。那八成新的西服洗干净后藏在了箱子里,那双唯一的铮亮的皮鞋,也擦好油后收起来了。至于那副平光的眼镜,早就在返校的路上被摘下来,装进了西服内层的口袋里了。
“教授”还是原来在食堂里打杂的 “教授”,身着一身积满了油渍的工作服,脚穿一双泛了白补了洞的黄跑鞋。
结了婚的“教授”也有了几样的不同。一是他偷偷地把压在箱底下的那孔圣人的牌位挂到了墙上,且每天都虔诚地顶礼膜拜。二是他开始喜欢到收购站去淘些个廉价的书籍了。当然,这些变化旁人是绝对不知道的,因为他的住房压根就没人进去过。平常有人来找他,他也只是将头伸出来,问人家什么事,人家答完了,他就又关上了门。
老师家还经常去。买米打煤之类的活,总是要帮着干的。活干完了,饭也是会吃的,不然老师不高兴师母也不高兴呀。那时老师的伢崽正“呀呀”学语,“教授”逗伢崽玩一下便会返宿舍睡觉。其实也不真睡觉,精力旺盛的 “教授”躺在床上根本就睡不着。这时 “教授”便想吴家闺女。结了婚的男人想女人很具体,很具体的想象经常使 “教授”想入非非。当然想得最多的是吴家闺女的肚子。他不是想那肚子是如何的白和如何的软,他是想着那肚子是如何的慢慢隆起,膨胀,如何地从里边钻出个白白胖胖的伢崽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度过,转眼间就一年了。 “教授”便抽空上街买了细伢崽穿的衣物,请了探亲假就匆匆往家赶。等他赶回家,吴家闺女正敞开怀奶伢崽呢! “教授”迫不及待地扔下行李,一把抢过伢崽。扯开尿布一看,哈,一把茶壶嘴稳稳地戳在那儿。 “教授”得意忘形喜笑颜开,竟然伏下身去,在那茶壶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伢崽生下来已有两个多月,那样子活脱脱一个“教授” 转世:一样的天庭饱满,一样的印堂宽阔,一样地耳缘硕大,真真就又是文曲星下凡了。
那天晚上,“教授”破天荒地开怀痛饮了一番,还破天荒地给吴家闺女敬了一杯酒。那吴家闺女还在受宠若惊的神态里没回过神, “教授”一把拽过伢崽,走到神龛前,象他爹当年那样,按着伢崽的头向孔圣人的牌位磕了十个响头。磕完响头,防不冷那伢崽一泡骚尿,把 “教授”那八成新的气派西服尿得一塌糊涂,连平光镜片上也溅了几滴。“教授”不但不气,反而高兴得大喊大叫:“好小子,好小子,一泡尿这么通畅,好兆头,好兆头,活该我文家出人了,活该我文家要出人了呀。”
就这样,一泡尿尿出了伢崽的名字:文通畅。
“教授”一高兴,长期受压的岳父也突发雅兴,要请至亲挚友补喝满月酒。岳父大人谦虚,要 “教授”动笔写请柬。 “教授”自己肚子里有多少墨水自己知道,老丈人这一谦虚,可把“教授” 吓出了冷汗。他缓了缓神,忙说:“岳父大人在上,文墨又好,还是请岳父大人写要妥当些。”老泰山推辞不过,只好亲自挥笔作文。正当“教授”暗自庆幸,不料岳父大人又向他要钢笔, “教授”那息了的冷汗又开始冒了,忙说:“不不不,我没有钢笔。”岳父大人说:“你那上衣口袋里不是有吗?” “教授”说:“有有,可,可是都没有墨水。”“三支都没有墨水?”“是的是的,三……三支都没有墨水。”这时的“教授” 已经语无伦次。岳父大人今天似乎是跟过不去,又说:“没有墨水不要紧,你拿笔来我到村小的老师那里去打。”逼到绝路上的“教授”吱唔了半天,才想好词说:“不不,写请贴还是用毛笔雅些。这样吧,我帮你磨墨,您写。”讲完这话的时候, “教授”已经是一身虚汗。
假期又度完了,吴家闺女仍旧把 “教授”送到了村外三里,“教授” 仍旧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仍旧说明年这时我还回。说完,仍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学校的“教授”仍然带上土特产先到老师家,高兴地告诉老师和师母说他也生了个伢崽。师母高兴,转身回房拿了事先准备好的娃娃玩具送给 “教授”。 老师问“教授”伢崽取了个什么好名, “教授”说没好名没好名,就叫文通畅,是那伢崽一泡尿尿出来的。老师说好好,这名儿好。还说尿通畅则身体好,文通畅则天资高。听老师也欣赏这名儿, “教授”自然更是得意,乐滋滋顺便也逗了一下老师的伢崽。当然 “教授”逗老师伢崽的时候,满脑子却想的是自己的伢崽。
老师的伢崽比文通畅大一岁,聪慧过人,已会说很多话了。他管 “教授”叫叔,可“教授” 说不不,叫哥。师母说怎能叫哥呢?还是叫叔。“教授”便不再言语。其实按年龄还真得叫叔,老师的伢崽只比自己的伢崽大一点点。老师的伢崽叫武文全,武文都全,当然是个好名字。从老师的遗传因子看,日后这伢崽肯定是会成大器的。
接下来的“教授”的日子依然和先前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想吴家闺女。不过现在比以前多了一项内容:想伢崽。闭上眼,他能想象出吴家闺女的身子;而不用闭眼,他也能想象出伢崽的茶壶嘴嘴。还有,他拜孔圣人的牌位是更加勤了,更加诚了。上废书收购站的日子也更加多了。每逢休假, “教授”都会去那儿跑一趟。也不管是好书旧书,也不管是用得着还是用不着的书,只要收购站的师傅说这书有用,他就买。买来买去,等他伢崽读小学时, “教授”竟有了千把册书——当然这是后话。
转眼又是一年。“教授” 扳着指头算通畅快满周岁了,便提前请了假急急忙忙地往老家赶。到家那天,正好是通畅的周岁,“教授”便从袋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物件,让伢崽抓周。通畅那伢崽果然象当年的 “教授”一样,抓了书和笔。 “教授” 当时当然是喜形于色、乐不可支。可不知为什么,吴家闺女却好象高兴不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夜里亲热,也只是当个配角而已。照说,这久别胜新婚,又正是蓬勃的年纪,不该这样的,可……好在“教授”囫囵吞枣,没来得及品出个中滋味,也就没有察觉出什么。
岁月就这样在来来去去中流逝。流逝的岁月给老师添了个二伢崽文齐,也给 “教授”添了个二伢崽顺畅。当然,这无情的岁月,也吞噬了他那在京府里念过大学的岳父,和跟着他岳父享过福更受过苦的岳母。到了伢崽该念书的时候, “教授”把伢崽接了出来,让伢崽们在城里念书。 “教授”的伢崽和老师的伢崽一样,书都念得特好,年年都是五好学生。
“教授”依然住在单身宿舍里,那宿舍小得只能摆一张床。三爷崽就挤在一起睡。挤归挤,但是每天对孔圣人的礼拜却不能少。每天一起床, “教授”就会摆了香烛,领着伢崽们虔诚地给孔圣人的牌位磕十个响头。夜晚, “教授”就坐在一旁,看两个伢崽以床当桌做作业。做完了作业,“教授”又会摆好香烛,领着伢崽给孔圣人再磕十个响头,才准伢崽们睡觉。
书还买,老规矩。逢周末就去,一次不拉。那时薪水少,买了书,一家三口的嘴巴就只能勉强糊上。那时伢崽是乡下户口,粮食一方面靠回乡下拿点,但这很有限。另一方面,就靠偷偷地买点黑市粮。“教授”虽然是在食堂里做事,但顺手牵羊的事情,他是万万不会干的。但人总得活着吧?人活着就总得吃东西吧?于是, “教授”就开始捡那些“给鸡吃”的烂菜叶——这话是 “教授”自己说的,其实他捡的烂菜叶是给自己和伢崽们填肚子的。
但书还买,还是老规矩。
年底的时候,“教授”仍然带了伢崽们回了老家。 “教授”知道吴家闺女在家里不容易,便卡了一个月的喉咙,买了一只小小的鸡大老远带回来。等 “教授”他们一行赶回家时,吴家闺女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她得的是那个时候最容易得的水肿病。她已经是三天三夜没进食了,他们一进门,她只是一手搂住一个伢崽扑簌簌掉泪。
衣冠楚楚的 “教授”这时猛然觉得对不起吴家闺女来,便亲自去厨房炖好了鸡汤端了上来,一口一口地喂吴家闺女吃。吴家闺女只吃了一口就没有力气往下咽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把伢崽们遣了出去,她显然有话要跟 “教授”说。可“教授”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出她的话。
“伢崽他娘,我这辈子对不住你,”还是 “教授”先说话。
“不,不,是我命不好,不怨你……”
“怨我,是怨我,要是我当初把你也带了出去,也许你就不会……”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全都明白,全……都……”
“不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呀!我不带你出去,是怕……”
“我明白,明……白……你不要说了……不……要……”
“不,我要说,我要说,我没带你出去,先前是怕你知道我是在骗人!其实,我不是什么教授,而是一个在厨房里打杂的工友,我的西服,我的眼镜,都是到旧货寄卖店里买的便宜货,我插在口袋里的钢笔,其实是从修笔店里花几毛钱买的空笔筒。我娶你也不是看你长得漂亮,而是想着你家是书香门第,我要你给我文家生几个读得书出的伢崽。后来我没带你出去,你怕你的出身耽误了伢崽们的前途。我无情,我混蛋,你骂我吧,你打我吧,今天我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不说我心里难受,不说我觉得对不住你,我真的对不住你呀……”说到这里,“教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吴家闺女用颤抖的手抚摸着 “教授”的头发,说:“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我知道你这是为伢崽好。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教授。睡觉的时候,我看过你的眼镜,它看东西不显大也不显小,不象爹以前戴的那副,看东西会显小的,爹说那叫近视眼镜。爹说读书人的眼睛都近视的。我还看过你插在口袋里的钢笔,知道是三只空笔筒。我知道你好高,我不说破你。有一次爹疑心你,我还给你掩着呢。嗨,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干什么,我是快不行的人了,你领着伢崽们好好过吧。等我们的伢崽有出息的时候,别忘了在我的坟头烧······烧柱香,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瞑目了······”吴家闺女说到这,气息慢慢的粗了,她拉起 “教授”的手后,气息又慢慢的弱了。“教授”明白她这是快要油尽灯灭了,便马上喊了伢崽们进来,给他们的娘跪下磕了几个头。吴家闺女这时眼睁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合上,安详地去了。
草草地葬了吴家闺女,“教授”又带着伢崽们返回了学校。仍旧的上班下班、上学放学,仍旧的吃饭睡觉、买书朝圣,仍旧的一年带伢崽们回一次老家。所不同的是时间有了变化。先前他回家是选过年的时候,现在是在每年的清明。先前回老家是在温馨的家里享受天伦之乐,而现在是在一堆荒冢里黯然啜泣伤神。他回家进村后不再停留许久,只是在远房叔侄那拿了香烛,就拉着伢崽们上山,一溜儿跪在吴家闺女坟前,垂首默哀半个小时。完事后再给伢崽的外公外婆坟前烧柱香,就马上打票回转——他怕耽误伢崽们的学业。
村里的叔侄们曾提过要他续弦,他不肯。老师和师母也提过此事,他也没答应。他听人说过,伢崽们的户口随娘,要是再娶一个乡里的女人,伢崽们就只能是农村户口了。城里的女人,当然是看不上他的。为了孩子能把户口迁来城里,他决定不再娶。再说,给伢崽们娶个后娘,要是对伢崽们不好,那就对不起伢崽,也对不起长眠在地下的吴家闺女。老师和师母听 “教授”这样讲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按 “教授”的意思,帮着给伢崽跑上了城市户口。
谁也没料到那段让人摸不清头脑的历史的降临。只一夜功夫,街上就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接着大伢崽通畅回来说他们老师是老右派,被红卫兵抓去批斗了,现在没人上课。第二天,二伢崽顺畅也回来说他们老师是红卫兵头头,带人去抓走资派去了,也没人上课。 “教授”正纳闷着,又传来老师被抓去上台批斗的消息。“教授”去老师家一看,果然见老师一身的伤痕,师母正流着泪给他擦药呢。
这世界怎么了?古人以“天地君亲师”为尊。这“师”是不得了的呀,为什么都不要他们了?为什么那些学生伢崽放着好好的书不念,成天去搞什么“大革命?”问老师,老师也答不出;问旁人,旁人也说不清。接着,学校里老师不教书了,学生也不上课了,都打着旗帜、戴着袖章出去“大串联”了。再接着,老师被人遣送到了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去劳动改造,说是他写了一本攻击社会主义的书。再后,师母和文全文齐也被人偷偷地遣送回了老师的老家。 “教授”向造反派的头头们打听过几次老师的老家在哪儿,那些家伙不肯告诉他,说你问这干什么?想跟反动学术权威联系呀? “教授”说联系就联系,你们怎么着吧。好在 “教授”贫农出身,眼下又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那些造反派的头头们也拿他没有办法。再说 “教授”平日里只种花不栽刺,人缘很好,也不碍着谁,所以竟也相安无事。
那时通畅读初一,顺畅读五年级。任外面闹得天翻地覆, “教授”都不准伢崽们出去。伢崽们也听话,只在家里看书学习。顺畅不懂的,通畅会教他;而通畅也不懂的,就自己去找书看。兄弟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书,学习不仅没耽误,而且还大有长进。再后来,学校复学了,尽管只是学些报纸和语录之类的东西,但毕竟有人教,总比没人教好。
书, “教授”仍然还买。一次, “教授”在废书收购站里发现了一本老师的书,高兴得不得了。再仔细一找,呀,竟然有两千册!还是打好包的。估计是出版社当废纸卖到这而来的吧! “教授”连忙回家拿了积蓄,将这两千册书全部买了,拉回去藏在了床底下。
有时,已经读了中学的伢崽们也会被外面的世界搅得蠢蠢欲动,跟了同学们带上红袖章去打走资派,去砸黑店,去抢“战利品,”可一旦被 “教授”发现,他就会毫不客气的用扁担揍伢崽们的屁股。每人十下,讨饶也没有用。有一次,通畅这小子在晨拜孔圣人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一套,被“教授”一巴掌打过去,打出了一脸的鼻血。
就这样,在那个“文荒”的时代, “教授”用他简单而粗暴的方法保住了他文家的“文”气,保证了伢崽们学业的精进。
过了几年,这世界又调了个转,老师回来了,师母也带着文全文齐回来了。才几年,老师和师母都看上去老多了。官复原职后又升了副校长的老师一个月就恢复了元气,师母也因补了几千元工资而心满意足,脸上有了红润。刚回城时衣衫褴褛、一副老土样子的文全文齐也因家境好转,油光水滑起来。
老师返城的第一天, “教授”就上街买了鸡鸭鱼肉,带着通畅顺畅去老师家摆了一桌接风宴,两家人聚在一起共同庆贺时来运转。耳热酒酣之后, “教授”的情感得到了充分的流露,他摇晃着举起酒杯,说:“老师……我敬您……一杯……敬您一杯……您是我文‘教授’的恩人……也是我文……家的大……大恩人那……没……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就没有我……我文家的今天那……我不会忘本,不会……您是好人……好……好人那……可是他娘的这世道……这世道……怎么就要让好人受苦难呀……这下好……这下好了……好了……来干……干……”
老师这时也竟然跟“教授”一般见识,端起酒杯与 “教授”一碰,便“咕嘟嘟”一口灌了进去,说:“干……干,今天要来他个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师母知道男人们心里的苦楚,也不劝,任他们痛饮。又一杯酒下肚, “教授”埋在心底儿那点话也冲了出来:“老师,从古到……到今……这惟有读书高总是……总是正理……孔圣人不是说……说过‘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吗?俗……俗话讲……讲……三代不读书,精人也变猪……人……人不读书,都去变猪……猪呀?老……老师,我跟您说……说实……实在话,这些年,我……我就不敢荒……荒了伢崽们的文……文化!他们想出……出去疯,我就骂;他们不想读书,我就打!我……我就不信,这么大……大一个国……过家,能缺了文……文化去?好,不……不说了,说多了没……没用,还是干……干。”
又一杯酒下肚以后, “教授”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浓茶。再说话的时候,那直起的舌子竟然灵活了许多:“哦,老师,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三个月以后是您的生日,您生日那天,我要送您一件礼物,一件您肯定喜欢的礼物,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至于是什么礼物, “教授”没说,老师也不好追问。
那天,酒一直喝到深夜才散。散的时候,老师和 “教授”都醉醺醺地说上了胡话。老师那胡话的意思是天生我才必有用,“教授”那胡话的意思更加露骨:我就不信我文家出不了状元!
这世道真就象变戏法一样应了“教授”的话。那顿接风宴后不久,上边就下了文,说是要恢复高考制度。接着,报上也登了消息,说一个月以后马上动真格的:考!通畅顺畅文全文齐都报了名,而且集中在一起由老师辅导。通畅顺畅因没丢过书本,复习起来很得要领;而文全文齐压根就没念完中学,怎么复习也不济事。所以,文全文齐两人复习的时候就很难上心,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出去玩。
结果,高考下来,通畅顺畅都以遥遥领先的分数上了线,而文全文齐却都以差一大截的成绩落选。
再一个月以后,录取通知书下来了:通畅清华,顺畅北大,都是京城里第一流的名牌大学!旁的人说,这可是相当于先前的进士呢。乐颠了的 “教授”强拉着通畅顺畅到大贤大德大圣人孔夫子的牌位下磕了二十个响头。随着,还上街买了好酒好菜,准备要好好地庆贺一番。在刷锅洗菜的时候,突然想起这天是老师的生日,便又匆匆忙忙地上街买了蛋糕礼品,带了伢崽们去给老师祝寿。老师似乎没有心思做寿,师母也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饭菜一点儿也没准备。 “教授” 连忙吩咐通畅顺畅回家将买好的酒菜拿了来,并亲自下厨烧饭做菜。
大家闷闷不乐,一顿饭吃得毫无滋味。饭后,“教授”要通畅和顺畅回家去将他给老师准备的大礼物送过来。 “教授”见老师和师母一脸的疑惑,就说,来了就知道了。
只一袋烟工夫,通畅和顺畅就把礼物用板车给拉来了。呀,原来是十大捆书!
“书?你送我的书?”老师还是很疑惑。
“是的,是我送你的书,但是,这是你当年失落的书呀。”“教授”说。
老师从包里拆了一本书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眼里放着光芒:“是我的书,是我的书呀。当年就是这本书,害我做了右派,书在印刷厂就被处理了,书稿也丢失了。后来我去出版社和印刷厂都找过了,人家说那个时候被定为毒草的的书,也许就打成纸浆回收了。要知道,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呀!你在哪儿弄来?在哪儿弄来的?”
看着老师欣喜若狂的样子, “教授”很是得意,慢慢地说:“我是从废品收购站里赎回来的,为这些书,我们父子三人还吃了两个月的稀粥呢,呵呵。”不会笑的 “教授”这时为了调节气氛,也笑了几声。可是老师的欣喜慢慢地冷了下来,他将脸和鼻子久久地埋在打开的书里,抬起来的时候眼眶里却有了泪。他自言自语地说:“嗨,我要这些书还有什么用呢?我武家是完了,完了。”说完,双手捧着脑袋,伤心地叹着气。
“教授”明白老师为什么难过,便安慰他说:“老师,别太难过了,身子要紧呢。伢崽们今年没考好,明年还可以再考的”
“明年?我看后年、大后年他们也是空的!你看他们兄弟俩这几个月来干了些什么事?只知道吃喝玩乐,哪里把读书放在了心上?照这样下去,我武家完了,完了呀!”
“教授” 说:“不不,别这样说,文全和文齐会懂事的。要不,让通畅和顺畅让一个出来,让文全或文齐给顶了去?唔,要得,要得的,就让文全顶了顺畅去。”说到这里, “教授”竟然为自己的想法得意起来了。
“顶?这读书能顶的吗?”老师说:“羞先人那,我武某教了一辈子书,竟然连自己的伢崽都没教出来,嗨,苍天那……”说完,老师就脸色苍白,有点摇摇欲坠了。
“教授”连忙扶住老师,说:“快别这样说,文全文齐都是懂事的好伢崽,他们今后会努力的,明年会考上好大学的。”
这时,站在一旁的文全和文齐齐唰唰地跪在了老师面前,说自己一定努力一定努力,一定在明年考上好的大学!
老师这时的脸色似乎才好看了点。
伢崽们赴校之前,“教授”领着他们又回了一趟老家。到老家的时候,他们先没有进村,而是径直去了吴家闺女的墓地。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山上冷清荒凉得很。 “教授”要伢崽们去割坟边的荒草,自己却摆了香烛供品,扑通一声跪在了吴家闺女的坟前,声泪俱下地说:“伢崽他娘,我和伢崽们看你来了!伢崽们有出息啦,都考上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学,都考上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学啦!伢崽他娘,你听到了吗?这一辈子我对不住你,实在是对不住你呀。你跟了我一场,福没享到一点,苦却受了不少,我于心不忍那。你在下面过得苦吗?你肯定好冷清好孤单吧?现在通畅顺畅还要念书,我脱不开身,等伢崽们成家立业后,我才来陪你,好吗?哦,对了,我有件大事情要和你打个商量,你吴家先前祖业兴旺,但现在却没有了后人。俗话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然你不是男人,无后不是你的错,可总是你做儿女的不孝呀。我合计好了,让顺畅姓吴,去顶了你吴家的香火,你不会反对吧?好了,我要伢崽们来给你磕头了,你好好歇息吧。”
“教授”说罢,就喊伢崽们来给他们的娘磕头,并要他们在娘的坟前发誓:一定好好学习,为文家吴家光宗耀祖!
村里人眼里的 “教授”此时更是了教授, “教授”还是当年的西装,当年的皮鞋,当年的眼镜(这些东西他在学校压根就没穿戴过,所以还有七成新),所不同的是现在他上衣口袋里插的不再是三支空笔筒,而是三支货真价实的钢笔了。乡亲们看过通畅和顺畅的录取通知书后,都说真是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哩!文氏家族的叔侄们更是喜笑颜开,忙着要杀猪宰牛,准备在文氏祠堂里摆庆贺宴席,以光大门庭。 “教授”说这开支由他出,可族人不肯,说你家伢崽为我文氏家族显了脸,怎么能还让你破费呢?“教授”没法,只好由了乡亲们。
酒席办得很大,有一百多桌,祠堂里摆不了,就摆到了露天的禾坪上。那天,不仅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文姓族人都来了,就连公社的书记,中学的校长,供销社的主任,食品站的站长都被请来了呢!
喝完酒,公社书记让公社里的文化站免费为乡亲们连续放了两场电影,将一场庆典活动增色得史无前例。
后来,“教授”退休了。为了供伢崽们上学,他还为学校看门挣一份钱。再后来,“教授”的身体慢慢地就差了。或许是心念已了的缘故吧,伢崽们毕业去工作单位报到的那个月,“教授”突然就去了。从他身上穿着那久违的整整齐齐的长衫判断,他对自己的死是有准备的。细心的顺畅在清理物件的时候,还在床边看到了一个开了口的药瓶。瓶里剩下的几片药他认识,是服过量就会致人性命的安眠药!
按他生前的意思,他的灵柩运回了老家,葬在了吴家闺女的坟边。
他没有留下一分钱遗产,因为他事先把自己的五百块钱积蓄全部捐给了村里的小学。不过,伢崽们得到了几千册书。对读书人来说,书比钱珍贵得多!那份“教授”生前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的遗嘱上,有一句伢崽们听过多次的话:凡我文教授的子孙,必须每天早晚叩拜大贤大德大圣人孔夫子的牌位!
本文已被编辑[简竹]于2006-3-10 11:08:4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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