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枪杀小余及三名工作组成员的事件震惊一时。县公安局余局长成了政府官员们愤怒声讨的重要对象。他被一致认为要对这一事件负完全责任。
余局长是随刘邓大军进驻大别山时留下来的老干部。在调查工作组组长被毒杀期间,他正受到革命派的排挤。只是碍于他是老牌革命家,上面关系太多,后起的未上过战场的革命派们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枪击事件不仅使余局长失去了他的儿子,而且也失去了局长的职务和自由。他很快就被关进了牛棚。后来听说,他在牛棚中病死,被草草地葬在一片乱石岗上。
也许余局长知道更大的灾难将要来临,枪杀事件刚刚发生,他便派一个姓金的中年汉子趁着混乱之机将我偷偷地送了出去。
姓金的汉子叫金腾。他带着我专拣极其荒僻险峻的山道行走。刚开始,还依稀有些路的痕迹,后来越走林子越暗,有时一上午都见不着一丝阳光。我们的衣服都被划破了,脸上身上到处都被树枝和荆棘划出条条血痕。
我们走时未带干粮,所以只得沿途采些野果充饥。晚上我们便在溪边光滑的石头上休息。
森林中的夏夜真是神秘迷人。萤火虫在漫天闪烁,象沸腾沉浮着的满天星斗。夏虫们在草丛中欢快的呢喃响成一片,象一片硕大无边的吟唱的网,将夏夜牢牢地裹缠着,没有一丝空隙。夜鸟偶尔发出一声轻笑,象一只巨大的鱼想冲破夏虫用吟唱织成的网,向更远的星空游去,但很快被那无边的网粘住了,无奈中只得退回到黑沉沉的寂静中。在这静谧而又喧腾的夏夜里,让人恍惚中觉得似乎是在黝黑的海洋中沉浮一般,人和这山,这森林,这夏夜,这虫吟,融为一体,自古至今未曾分离过。
在这样温柔迷人的夏夜,我们在进行着我们艰辛的逃亡,我常希望自己成为黑夜草丛中的夏虫,能够远离人的社会,能够永远地在黑夜的草丛中自由地或飞或爬,或吟或唱。
在溪边歇息的第一天晚上,我禁不住脱口问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话一出口,不仅我自己大吃一惊,连金藤也鄂然地望着我。
“是你在说话吗?”他将我的头扳过去,对着他。
我点点头。
他似乎有些不信,呆了半响问:那你为啥一直装哑?
我说不知道。因为我确实不知道。
傻子的死砸碎了我童年的梦幻,我的灵魂彻底归于肉体。我变得和其他人一模一样。能真实地感觉身边的一切,也能用语言表达心中的一切。
“是我喂那坏蛋喝的农药,不是傻子!”我愤愤地说。
“你干吗要毒死他?”金藤语气中满含着赞叹。
“那坏蛋害死素姐,他就该死!我心中充满着自豪。
金藤好奇地看看我,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你不怕我抓你吗?
“我才不怕呢!”我满脸的不屑和不在乎。我想起了傻子的死,心中又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你们杀了傻子,以后我要替他报仇的。”
金藤大笑起来,拍拍我的脑袋连连赞叹:好小子,有种,不愧是你老子的儿子!
我大惑不解:你知道我老子?
金藤说知道,语气和神态中满是崇敬和崇拜。我看了心中很得意,对他很快就有了好感,说我以后替傻子报仇时,就不杀你了。
金藤很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
金藤和我父亲很熟悉。当年父亲大闹批斗会时,在众枪齐射时竟然不死,是他在暗中做手脚保护了父亲,后来也是他保护着父亲逃到一个极隐蔽极安全的地方。
金藤认识父亲也完全是通过余局长和父亲的渊源。当年余局长随刘邓大军进驻大别山后,被分配到地方从事土改工作。一次国民党的军队袭击了农会组织,余局长被人追杀,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机智地救了。这少年便是我父亲。
当时我父亲正在茅坑旁方便。余局长在爆豆般地枪声中精疲力竭,正想举枪自尽时,我父亲提着裤子赶了过去,将他扶到粪坑旁,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入蛆虫蠕动的粪水里,他只露出鼻子眼睛。
在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中,父亲提着裤子,采了一片树叶,盖着余局长的鼻子和眼睛,又从容不迫地翘着屁股蹲在粪坑边。
余局长就这样在鬼门关口转了一圈又安然地捡回了一条性命,他和父亲结成了生死与共的忘命交,并一步一步地将少年的父亲引上了革命的道路。
全国解放后,在和平安宁的生活里,父亲本来是跟着余局长工作的。只是后来权力渐渐落入一些未拿过枪打过仗未流过血的人手中。父亲看不惯那些人钻营势利的嘴脸,加上怀恋山村的自由和恬静纯朴的生活,就放弃了为奋斗为之流血为之冒着亡命风险的权力,回到了山林,余局长则继续留在县城工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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