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五,大雪。
被过年闹得有些喧腾的天地间,骤然就冷清了许多。很多地方很多时候,就只有雪花在寂寞地飘零。
但是,我得出门,去南方。
还没上路,已经不顺。从腊月到正月焦心盼着的火车票终于无望,飞机嫌贵,只好去乘长途汽车。汽车票刚到手,就有消息说,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暂时封闭,要改道走洪江邵阳。这消息让人心里打鼓,那条路横穿雪峰山腹地,冰天雪地,山高路险,能走吗?
“就不能推迟两天吗?”女儿把个“两”字说得很重,言语中有怨气,眼光里有期盼。
我摇头。女儿才十三四岁,不懂端人碗受人管的滋味。
二
是下午四点的车。虽说是下午,天已有了黑下的意思。厚重的灰云压在头顶,看样子,今夜的雪会更大。
本想一个人走,女儿却执意要送。父女俩走在小县城有些冷清的街巷,脚下的积雪沙沙地响,有些儿寂寞,也渐渐生出些离别的意绪来。
车站倒是很热闹,这年头,像我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少。看每辆车,轮子上都绑上了稻草和铁链,想来司机们已作好充分的准备,这让人心里踏实不少。
车厢里人满满的,让人觉得这世界还有暖意。同坐的是个女孩,坐下的时候,她对我笑笑,我也回以一笑。她的笑还是挺好看的。
安顿好行李,我打开车窗,催促女儿回去。看着女儿在雪花飞卷中渐行渐远的小小身影,突然觉得有些残酷。是我残酷还是这个世界残酷,我说不上来。她小小年纪,不应该承受离啊别的。生离也好,死别也好,这些沉重的东西都是大人们的事,与孩子何干?但愿这次,她还保有童心,以为送父亲上车远行是一件好玩的事。
三
车开出小县城。路上因为车行较多,没有积雪,是黑黑的一线。黑线两边,全是白的世界。
我忽然觉得冬天其实挺好,她让万物一年一度地轮回到世界最原初的样子,黑,还有白,最宁静,最朴素,最能蕴含,最让人期待。
我曾经仔细地观察过一些生命的颜色轮回。比如一棵树,她最初的芽是白色的,最后枝叶干茎枯萎死亡,化作泥土,就成了黑色。中间,所有的红黄蓝紫,所有的喧嚣艳丽,所有的缤纷繁华,都只是过程,让人生出过眼云烟的感觉。黑与白,才是她的永恒。
四
入夜,车开始爬雪峰山。
已经没有了心情欣赏窗外白的山黑的水,尽管我知道那些山和水都很好,都新奇,都壮美。心已经悬了起来,这种悬心源自对生命无常的恐惧。
天虽然黑,但借着天光和雪光,我知道车在悬崖峭壁间盘旋踉跄。也幸好是天黑,掩去了大部分真相,车里的一些人还能够安然入睡。
路很窄,又曲屈盘旋。很多时候,两辆车迎面,一辆得先在路边角落里缩着,另一辆才能万分小心战战兢兢地爬过。这个时候,我可以想象,车的一边轮子已经差不多悬空,喉咙里的一口气憋着,等安然过了,才长长地呼出来。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可以暂时安稳一下,有闲情看看窗外。白白的车灯光化开周围一片浓黑,些许朦胧中,白的是雪,亮的是冰。树都是玉叶琼枝,满擎着白绒花在风里招摇。有石壁的地方,长长的冰棱挂了一排,灯光扫过时,幻出迷离的彩色。
深山好大雪啊!
突然想起一路上时不时见到的一些低矮木房,它们都蜷缩在山窝窝里,不见门缝和窗户透出灯光。我想问,这山里的一切,都还好吗?
五
睡意朦胧中,觉着车停了。睁眼,外面是个小村,大约七八间木房一字排着,还算整齐干净。每家门梁上都挂着红灯笼,显示着过年的气氛。
前面有些吵嚷。一问,说是车被人拦着,过不去。有人下车看热闹,我也跟着。
车头前,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带着七八个十来岁七八岁不等的孩子,在公路上排开。只听老头不停地在说着,司机大佬,大过年的,给几个打发,您大吉大利,大富大贵。
那群老人小孩,手中什么也没拿,并不嚣张,也不去惊扰车上的乘客。但看那架势,司机不给钱,他们是不会让路了。
我早听说过这山里某些地方,过年有四处讨打发的习俗。没想到,如今这年头,倒翻出这么种新的讨法来。这讨打发也是与时俱进,有了时代特色了。
末了,司机给每个拦车的十元打发,路才让开。车重新上路,车上的人在议论。有的说,山里的人就是刁蛮;有的说,这比拦路抢劫好多了,山里人还是纯朴些。我心中感慨,不知道他们谁对谁错。
六
已经后半夜了,扛不住劳累,就迷糊起来。眼前还晃着刚才拦车的一群的影子,晃啊晃的,就做起了梦。
我梦见了孔子,他在埃及。
泥罗河畔。褐色的沙伴着燥热的风懒洋洋地散步。天是黑蓝色的,映得泥罗河的水也是一种稠浓的黑蓝色。月光在河水上细碎细碎地闪烁,一如我梦中的记忆。
月光是从金字塔的背后照过来的,金字塔只剩了一幅魆黑的剪影。月亮银白的丝线织成了滤网,滤掉了白日里的喧嚣,滤掉了这里曾有过的所有辉煌。现在,除了金字塔和它拖在地上的阴影的巨大重量,天地间安静得很。
有两个人立在金字塔下。一个是阿拉伯智者,白衣飘飘,仰头望着金字塔的顶端,脸上飘漾着一丝神秘的笑。一个是孔子,一动不动地像座雕像,望着泥罗河的流水,脸上写着风尘与沧桑。
阿拉伯智者对孔子说,您是东方伟大的智者,可是对眼前如此巨大的辉煌,为什么会视而不见呢?
孔子回头,目光从金字塔身上慢慢掠过。他问,如此庞然大物,修建它需多少人力,您计算过没有?
智者说,怕是没有人能算得清。
孔子问,修建的过程中死过多少人,有人清楚吗?
智者说,恐怕没有人清楚。
孔子摇了摇头,说,在无数的人命面前,金字塔轻若鸿毛,一文不值。
孔子轻轻拂了拂他的长袖,飘然而去。身后,留下一声叹息,轻轻振荡着凝重的空气。
智者在金字塔的阴影中盘腿坐下,紧锁住双眉,脸色渐渐憔悴。
智者耗尽了最后的精力。他成了一具木乃依。
车一阵厉害的摇晃,我惊醒过来。
我想起《论语》里记着的一件事。一天,孔子家中马厩失火,孔子闻迅赶来,见到正在救火的下人,冲口问道,伤着人没有?他的脸上写着让人感动的真诚。我在想,那马厩里,肯定有一匹或者两匹瘦马,是他花了好几年积蓄买来的,他出门少不了它们。但是,在吞噬生命的大火面前,马,不在孔子的心里。
我又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做饭,我不小心打破了家中唯一的一只铁锅。锅里正煮着青菜汤。菜汤泼了一地,我的右手也烫伤了。我没敢出声,知道闯了祸,因为再买一只铁锅要好几块钱,是家中几个月的油盐钱呐。正在门外忙事的母亲,听到声音赶进屋,忙打了一盆冷水,把我烫红了的手放在水中浸泡。过了好一阵,见我好多了,母亲才去收拾碎在地上的铁片。母亲蹲在地上,动作很慢,神情有些失落。
或许,不管时空怎样相隔,善良的心总是一样的。
七
车在一个小镇上抛锚了。车上有些闷,没睡的都下了车。
这是一个很精致的小镇。二三十户人家,公路两边整齐地排开。两排灯笼放着红光,照在周围的白色的雪地上,整个小镇入梦一般安详而宁静。镇子顺公路为南北走向,北边是一面峭壁,黑魆魆的,仰起头来,才见顶上有一线白色。峭壁之上,天竟然蓝了几块,月亮从云层中露出一弯儿脸来,柔柔的目光美美的笑,是对远行人的慰藉。镇子东边,峭崖脚下,有小溪蜿蜒而来,更深人静,流水有细碎的声响,黑的水面有白的星星点点。
我突然觉得有些饿。见一家店铺的门还开着,虽不见人,但灯光亮着,就过去想买些填肚子的东西。到店门前,一脚朝亮处踏去,啪啦一声,踩着水了,忙收了脚,还好,只溅脏弄湿了裤管,鞋里没进水。
一个约模三十来岁的女人从店面伸出了头,对我笑,说夜里黑是实地亮是水,客人小心哟。说的是柔和的湘西方言。
我买了些饼干八宝粥。末了,女人又对我笑笑,说大过年的,天又大雪,冷得煞人,出远门辛苦哟。我回她一笑,就取了饼干来吃,觉着味道很香脆。于是想,这深山小店里卖的东西,和这山与泥土一样,都地道。
肚里有了东西,身上也渐渐有了暖意。
八
睡意朦胧中,觉着有些寒意,可能是空调关了。挪挪身子,往旁边靠靠,觉着柔软而温暖,就不动了。
迷糊中,柔软温暖的感觉越来越强,我已经觉出是靠在一个女人的胸口。
性骚扰?这个词猛地从潜意识中跳了出来。我惊醒了,赶紧把身子往回缩。可那柔软的身子却紧紧地贴了过来。
我想,或许是冷,是本能的需要;但这也应该要有潜意识里的好感和信任吧。
我不再后缩,实际上也没地方可缩。两个都需要温暖的男女就这么紧紧地靠着。然后,安然进入梦乡。
醒来,已是闷热潮湿的南方。
下了车,我见她背着提着大小三四个包,很是吃力,就过去想帮帮她。
她横我一眼,一句话不说,赶紧加快了脚步往一边走。那眼神,那警惕,就如看到了一头随时会吃人的怪物!
我打了个冷颤,感觉南方也开始下雪。白茫茫的天地间,两个人擦肩而过,然后,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身影,好孤单!
2006、3、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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