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政治思想学习的地点是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坳里,主持人在台上唾沫横飞的时候,我会瞥到窗外的那头。透过玻璃在视线的极远处有点点白帆,它们和云依偎着,有时候会分不清是云还是帆。阳光挥洒下的湖水泛着道道金色,鳞鳞的波光耀了眼,这种景色一度让我神情游离。可惜在近处根本看不到帆和渔人,只有几只鸟儿无意中掠过,在视线里划了一道苍白的轨迹。
这里原先是一个小渔村,90年代中期改建为度假村,当时在社会上是一种享受美好生活的象征,类似大规模的建设持续了一段时间的高热。住在这个山上的渔民拿了一笔廉价的安置费,搬到离这儿很远的地方生活。如果没有以前和现在像我一样的人来开会学习如何更好为老百姓谋利益的重要思想,他们不会离开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如果没有复杂或无可奈何的缘由,谁又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这个问题很值得探讨。
我选择独自在夜晚的湖边散步,一边抽烟。天空很清洁,像被“思高”抹布擦过的玻璃餐桌,意外落下的那几颗饭粒便显得格外醒目——稀疏的星星没有眨眼,曾经挂在柳捎头的月芽儿也未曾羞红了脸。一抹流动的云如纱般拂过,忽明忽暗,所以就觉得它们都是活动的物体。我的这点看法和古人,比如张衡是大致相同的。倒过来说,我的思想意识流还很落后愚昧,但他发明了一些识天的仪器,我没有,所以又有点沮丧。于是我想做点坏事证明我在如此享受惬意生活的此地留连过,(遗臭万年一样能让人家记住)但凭我个人的勇气和品性,却又很难。
我猛吸了一口烟,喷出的烟雾被四处漫来的风吹的七零八落,头顶上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这种声音经耳朵传递到身体最直接的反应是小幅度的激颤——想撒尿,当然也可能由于风渗透了身体的缘故。但我宁愿是被树叶发出的声响引起共震的,比较美好。有的时候,人极喜欢想象被自己理想的东西击中,臂如中了500万彩票,至于喜极而疯则没有考虑到,那是另外一回事,(请原谅我有些过虑),或者即使死也可像西门大官人一般死法,趴在美人身上,大叫一声“啊,我乐死了!”。但死是大家都不乐意的,再说这种死法对男人来说确实有些过,所以我还是顺应本意,把尿撒在路旁一朵小花上,顺便浇灭刚丢弃的冒着亮点的烟头。一场引发山林大火的祸事就这样被无声无息的制止了。
我参加政治学习的地点是在一个渡假村里,一个依山傍水的山坳。会议室呆久了就觉得闷窒,于是选择在这样的夜晚,在山坳里靠近湖水的地方散步,如前所述,月明星稀,树声飒然。吸进鼻里的空气三月里的夜晚依旧冷冽,一如湖水的气味,照例有点腥,又有点像刚拔出的马铃薯散发的泥巴气。对应我在农村长大的事实,这种熟悉而亲切的气息很容易让我激动的回忆,所幸并没有掉入回忆的旋涡,所以我就继续朝前走去。
我的视点落在一块看上去杂乱不堪的平台上,水泥砌的很平整,几段枯枝和一些湖底的壳砾被湖水冲上岸,疲软在这里,很泄气,但它们不会被间歇涌上的湖水冲到很远的地方,涨了潮,它们还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湖泊,这一点其实我也琢磨不定。想到这个问题,我就禁不住的要伤感,形成伤感的原因,有一种可能是: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会不会回到原先的湖水中,或许会被调皮的孩子扔到离湖泊很远的地方,那它们就永远回不了家。还有一种可能是我口袋里的烟已经抽完,瘾上来憋的难受,看见这些棍状的东西搁置在那里就很伤感。最后还有一种可能是我会被突然从湖里跃出的鲤鱼精拖入水中,所有爱我的人会永远看不到我,老婆会抽涕地说:“你这死鬼,以后我再也不能为你早上起来不叠被子而斥责你了”。儿子会说:“我再也没有马儿可骑了。”以上这些,还有一些未曾谈及的都是伤感的内容。
一条小船被栓在附近的一个木墩子上,船舱里注满了水,一根橹歪斜在船头的左侧,趁了月光,还可以看到橹上老去的痕迹,摇橹支点的洞眼也被烂成巴掌大的一块,包裹的铜皮不知道哪里去了,这船突兀在沙砾上,被岁月一轮轮的冲刷,直至腐败消失。这一切无疑又加剧了伤感的气氛。
右手边的两棵柳树中间挂了张渔网,那可能是渔人们刻意留弃在那里的,他们带了孩子划船而过的时候会指认说,看,这里就是以前的根啊。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们眼里存在的眷恋和回味。这渔网被撕扯了几个大洞,也可能是烂掉的,一些用塑料泡沫制成的浮子稀稀拉拉缠结在上面。塑料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带给老百姓便利的同时却附了更久远的祸害,如同把诗画般的小渔村改建了那么多用钢筋水泥制成的度假村,一切都是不可逆的呀,于是瞧着这些白色的浮子就显得很刺眼,觉得与这样的环境不相符合——如果没有白色泡沫,一切会显得更深沉更混厚。那好端端的白色碍我什么事了,但我此时此刻伤感的心情需要黑暗来印衬,这些泡沫就很讨厌。
我承认我的这些想法都很乏味,此时此刻我更羡慕徐大诗人,他若处了这个环境,不会纠缠于泡沫浮子,一定会写“飞上天空云浮着,看地球着弹丸在太空里流着,从陆地看到海,再从海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个明白……”这就是诗人,这就表明我还是一个庸俗的人,但我本意并未把自己看成一个诗人,所以不说也罢。
我站在这个靠近湖水的山坳里,对着银白的湖水被时断时续凛冽的风吹的阵阵寒意,我象个无家可依的孤儿被这个世界刻意地遗弃,和一艘破船,和一张破网,几段枯枝成了朋友,还有整个若水般的夜晚。我觉得自己是在梦游,漫无目的,神情呆滞。在梦游过程的结尾时刻,我还免不了说几句梦话:什么时候我们的政府能真正为老百姓利益着想就是成熟了,什么时候能让千秋万代的子孙享有青山绿水的自然美景便是成就了丰功伟业。这些话说完我就清醒了,所以上述梦语并不用负什么政治上的责任。清醒后我还是觉得伤感,为一切事物伤感,所以我要用法国人阿波利奈尔·舍洛姆的诗来做结尾,尽管我并不特爱诗,但这几句就很喜欢:“让黑夜降临,让钟声敲响,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我和所有喜欢这首诗的朋友一样,读到了,就会黯然。
-全文完-
▷ 进入御城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