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扇木门
午间小睡,做了个梦,梦中我回到了外公家的那幢古老的木屋前,四周雾气沉沉,一片静寂,显得有点阴森。朱漆斑驳的木门紧闭,在门前我站立了很久,疑惑着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但又觉得没有找错。或许外婆外公并不在家吧,那我又到何处去找寻他们?我一直没敢敲门,只是在门口迟疑、徘徊。“吱呀”一声,那扇木门打开了。门后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面无表情,她佝偻着身子,颤微微地从门里走了出来。她不是我的外婆,想了半天,应该是我的姑太婆吧。我正想叫她,可是她却好像没看到我似的,弓着背径直往小街深处蹒跚地走去。我猛然惊醒,发觉只是一个梦,一个做了无数次的梦,梦后有种恍然若隔一世的感觉。
外公所住的那条街都是样式很老的木屋,朝街的店面很小,每户人家的格局皆是由一间间的小木屋并排排列,一条很深的巷子从头走到底,巷的中间有个狭窄的天井。在外公家, 家中的舅舅姨娘早已成家搬出,天井之前的房间由姑太婆住,天井之后的房间由外公外婆住。我叫的姑太婆,也就是外公的姑姑。我七、八岁的时候常去外公家,每次经过姑太婆的房间,偷偷望去,房间内显得阴暗潮湿。
记忆中的姑太婆,削瘦的肩膀,瘦小的个子,掉光了牙齿的脸上难得一见笑容,所以小时候看到她就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她没有子女,只把外公当作自己的儿子,却不与外公外婆一起吃饭,大概是与外婆合不拢的缘故。看着她的脸,当时十分幼稚的我认为她太老。只喜欢过年时候的姑太婆,那时我可以得到在当时令其他小朋友羡慕的二元压岁钱。可无论以后经济发展得怎么样,固执的姑太婆一直没提高过压岁钱的数额。我还为之和表姐妹们说过,姑太婆太“扣门”,别的长辈都涨啦,就是她不长。
其实姑太婆并不是吝啬的人,她在孩子们学习上花钱可大方了。外公被打成右派时,五姑每到开学时就没钱交学费,家里的人实在没办法了,准备让她辍学。可就是姑太婆不让,硬是从她仅有的一点积蓄里凑足了学费坚持让她读完了书,姑太婆始终认为女子也应该多点学知识。无论是谁家的孩子,只要在学习上经济有困难,她总会倾囊相助,我的几个身在农村的表姐妹都得到过她的帮助。现在想想当年自己说得那些话还真是不懂事。
逐渐大一点的时候,外分偶尔也会给我讲起姑太婆的故事。姑太婆青年时候就是个性格倔强要强的女孩子。她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父母十分开明。不但没有裹过小脚,还冲破了封建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坚持读完了《千字文》、《百家姓》、《大学》、《中庸》……十七岁的那年,姑太婆一个柔弱女孩子,不惜脚板磨出血泡,毅然步行到千里之外人文荟萃的成都上了女子师范学校。这在当时需要很大的勇气!在成都完成学业后,姑太婆又决然回到家乡创办了第一所小学并担任了第一任校长。听着外公的话我心里直嘀咕,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有这样的经历呢!
姑太婆一直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这在当时是少见的。有一年夏季,我睡在姑太婆那间木屋的通巷口,与她聊天。不知怎么她对我特别的好,从抽屉中拿出糖来给我,还讲了很多她年青时读书时的事。最后,她呆呆地坐在门口,漠然地讲述了不结婚的原因。原来在她年幼不懂事时,有一次听见在家生小孩的舅母叫声很惨,忍不住去看,正好看见草堆上血肉模糊的样子。当时就下了决心,一辈子不结婚生子。其实,当时的女人生孩子都不到医院,也没有医院可去,只能在自家的草堆上生产,那种痛苦的煎熬也是现在人无法想象的。姑太婆一生的阴影从此拉长。又或许姑太婆在那时就已经认为女人要走出封建的家庭,不受家庭的拖累,就不能结婚。
姑太婆为人很严肃,平时很难见到她的笑容。只有过节有学生来家中慰问时,才能够在长满皱纹的脸上看见她久违的笑容,那也是姑太婆最高兴的时候。我也曾参加过一次学校组织的慰问活动,同学们站在一起为她朗诵了一首热情洋溢的诗歌。内容早已不记得,只是里面有一句“促膝谈心,比春蚕情长”倒是印象很深,这大概也是对姑太婆一生为师的总结吧。
姑太九十七岁时去世,我在外地,听说她去世也没有感到特别的悲伤,或许由于感情并不太深的缘故。奇怪的是我却总在梦境中见到她,回忆中那扇儿时的木门只能由她打开,虽然只是打开一点点,很快就要闭上,却是那么清晰那么令人依恋。人生旅程总是不停歇地往前走,随着时光的流逝,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儿时的记忆将日渐淡去,我再也无法敲开记忆中的那扇木门,但木门开启时“吱呀”声却永远不会消失。
-全文完-
▷ 进入痴语红尘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