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上过中学的人,凡是读过鲁迅先生的著名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异邦人,只要是到了浙江绍兴,就没有理由不到百草园去看一看的。我想,中国现代文学的发韧和萌芽,中国人文传统的精神家园,也许就是那个令人神往的百草园吧。不然的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南来北往的操着各种方言的中国人,说着各种语言的外国人都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呢?他们到底来这里做些什么呢?是探秘?是寻根?是单纯的来此游山玩水,还是找寻久已失去的精神寄托?反正,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心愿。
也许是天意要让我们经历一次难忘的精神洗礼吧,从杭州到绍兴,一路上阳光灿烂,但等到我们在这江南第一水乡游览了那寄托着南宋诗人陆游和唐婉的爱恨情怨、悲欢离合,以一曲《钗头凤》唱和赢得了无数痴男怨女的眼泪和情感的沈园,瞻仰了“武韬文略兴华夏,亮风高节昭日星”的周恩来纪念馆,拜谒了鲁迅先生读私塾时的寿家台门里的三味书屋、鲁迅先生的祖居、鲁迅博物馆,正要前往百草园的时候,却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雨。看着馆外哗哗的雨水从屋檐上直落下来,看着青石板路上自由盛开的朵朵水花,我们只好重新返回馆内各个展厅,耐心地等待这场来得不是时候的夏雨的停歇。在撰刻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暗红色大理石诗壁前,我们再一次与安坐在鲜花丛中的鲁迅先生的青铜雕像默默对视。鲁迅——这位被毛泽东主[xi]称为“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的光辉灿烂的文学创作艺术和深邃悠远、特立独行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曾深深地感动过我们每一个人。鲁迅先生虽然在1936年10月19日那个不幸的冬日与世长辞,但是他的闪烁着理性光芒的思想火花,依然并将永远能够给我们以深深的思考和太多的启迪。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鲁迅之所以成为“中国的第一个圣人”,确是一个难解的中国式的司芬克斯之谜。
好在天随人愿。江南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大雨渐歇,空中还飘洒着些许雨丝的时候,我们就踏着一地的积水,匆匆去寻找那梦中的百草园了。此时,不只是我们,一街的游人都在冒雨前行,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神往已久的百草园。
百草园,在鲁迅先生故居的后面,是新台门周家氏族共同拥有的一个普通的菜园子,是鲁迅先生少年时代最喜爱的一处圣地般的伊甸园,也是少年鲁迅的精神家园。他曾无限深情的回忆道:“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从鲁迅故居到百草园,我们好象正在穿越一条漫长而又古老的时间隧道。听导游介绍,我们才知道,眼前看到的一切,实际上早已不是原来的新周家台门,而是已基本上被后来的姓朱的人家彻底地改造过了的。因为鲁迅先生早已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就说过:他的家连同百草园,早已“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他在《故乡》中也记载了这次从北京回家处理卖掉老宅的事宜。那一次变故后,朱家就对周家台门做了大规模的整修和扩大,幸运的是,鲁迅先生出生和居住以及与第一个妻子朱安夫人结婚时的房屋、她的母亲鲁瑞居住的房屋都没有被整修掉,鲁迅小时候在他那两层楼房前的桂花明堂,也就是那个不大的小天井里爬上爬下的桂花树依然枝繁叶茂,花落花开。盘桓于桂花树下,我们仿佛看到当年的小鲁迅每逢夏夜便躺在这大桂花树下的小板桌上,听继祖母蒋氏一边轻轻地摇着芭蕉扇,一边给他讲“猫是老虎的师父”、“水漫金山”等一些让人难以忘怀的民间神话。穿过故居西首的长弄,我们来到当年鲁迅家烧菜做饭的灶间,看着那一件件陈列的旧时八仙桌和炊具、竹器,我们仿佛又看到那个浙江上虞杜浦村的叫章福庆的农民带着他的儿子章运水来周家“忙月”的情景。运水是鲁迅先生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他“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运水教鲁迅在百草园里怎样捕鸟,讲述在海边沙地里看管西瓜,拿胡叉刺猹的故事,还邀鲁迅到海边去拾贝壳。有一次,章福庆要带运水回家去了,鲁迅急得大哭,运水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后来,运水还曾托父亲捎给鲁迅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鲁迅则回赠他一支板枪。鲁迅以后在外地读书或工作,每次回家总要向母亲问及运水的生活境况。而运水每次进城也总住在鲁迅家里。1919年鲁迅在举家北迁时,还特约运水进城话别。这时的运水已被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表情麻木,一味诉说自己的苦难,鲁迅的心情特别难受。鲁迅根据这些素材,创作了著名的小说《故乡》,并以运水为模特儿,塑造了“闰土”这个活生生的艺术形象。
雨后的百草园,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清新、鲜活,那样的富有灵气和神秘莫测,这场平空而来的大雨,恰似是专为我们的到来特意安排的。
我怀着十分的激动和虔诚,象是惧怕惊醒一个熟睡的婴儿,又象是害怕惊扰了一位沉睡不醒的世纪老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看着、触摸着,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少年鲁迅兴奋而又快乐的话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丛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中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的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还有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还有何首乌、木莲、蜈蚣、斑蝥。。。。。这些在梦中经常出现的景物和字眼,将要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了。我们边看边想,边走边对照鲁迅先生的生动描述,与现实的真景实物相对接。
百草园象绍兴城内所有的家常的园子一样,也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菜园子,大约有两千多平方米,分为大园和小园。南面的一块为大园,西北角一小块突出的园地为小园,约占全园的四分之一。鲁迅小时候这里种植着一些黄瓜、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有些地块秋后还要做晒场,其它的地方那就是杂草丛生之地了,而现在菜园子中只种了些象是通心菜、豆角之类的蔬菜,绿绿地生长着,只种了几畦,其它的地方还是空着,有些杂草已在那里生长蔓延。园子四周是高大的黛瓦粉墙,有的地方已长满苔藓,看上去有些潮湿和暗淡,有的墙皮已斑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饱经沧桑的青砖,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泥墙根一带”吧。墙下已不见有多少野草,因为除了一些用铁栅栏护住的剪削的整齐划一的冬青之外,全是被硬化了的水泥路面。菜园东边的花架上摆放着一些奇松怪石之类的盆景和一些不知名的花草;路边上还有少年鲁迅坐在小板凳上托腮仰头、全神灌注地在听长妈妈讲野草丛中的赤练蛇和墙头上的美女蛇、听祖母讲猫与老虎的故事以及闰土教鲁迅如何捕鸟的青铜雕像,惟妙惟肖,十分动人。菜园西边,是一些高大的遮天蔽日、饱经风霜的云杉、桑树一类的树木及一些乔木。菜园的南边横卧着一块稳重厚实的心形巨石,自上而下撰刻着三个绿色的草书大字“百草园”。在巨石的右侧的不远处,有一口用来浇灌菜园的水井,井口不大,很细,很精致,象是故宫中的珍妃井,上边是用整块石料雕琢而成的不到半米高的内圆外方的光滑的石井栏,四周是用三块条石和四根立柱所形成的方正护栏,象是为了防止小孩子掉进井里去而设的吧。在石井栏的南边靠近老房子的地方植有三棵不知名的树木,中间一棵树的形状很象是我们常见到的芙蓉树。问询园中的年老长者,他告诉我“那中间的一棵就是皂荚树”。真的就是鲁迅先生说过的那棵“皂荚树”么?我心中真有点疑惑,因为这棵树看起来不很粗壮,也并不古老,与西墙根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树比起来,她显得潇洒、美丽而又年轻,全不象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十分的高大和特别的挺拔。想想看,鲁迅先生在写《朝花夕拾》时,正在厦门大学教书,那是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间的事,到如今也有七八十年了,那时已是“高大的”了,到现在不是更加的“高大”和苍老了吗?但现实又不能令我多加怀疑,说不定还是在这里工作的老者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呢,也未可知。也许是皂荚树的质地非常坚硬,生长缓慢的缘故吧,不得而知。不管怎样,反正这就是皂荚树,不管是原来的,还是后人重新补栽的,但是她的精神是永存的,是永远值得人们所敬重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说不定鲁迅先生的原名周树人,就是从这里得到的一点启示呢。潇洒、美丽的皂荚树是伟大的,是不朽的,是永远年轻的,正如鲁迅先生的作品、思想和名字一样。
百草园曾是少年鲁迅的自由王国,他后来那种追求自由、追求真理而矢志不移的执着勇气和为理想而献身的伟大精神也许就是从这里发端的吧。在这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和嬉戏,自由自在地藏伏于野草深处和他的小伙伴们捉迷藏,而不惧怕草丛中是否有赤练蛇,墙头上是否有美女蛇;自由自在地在光滑的石井栏上跳上跳下,自由自在地爬到高大的皂荚树上去眺望高墙外的咸欢河、会稽山,自由自在地在这里躺在小床上听鸣蝉在树叶里长吟,听油蛉在黑夜里低唱,自由自在地观菜花、看黄蜂、捉蟋蟀、戏弄斑蝥,甚至会翻开断砖来,去拔牵连不断的何首乌和木莲藤,自由自在地和小朋友们分享覆盆子和桑椹的美味;冬天来了,他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在运水的指点下,在百草园的雪地拍雪人、塑罗汉,有时就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撒上一些秕谷,去诱捉几只麻雀或是白颊的“张飞鸟”来玩。夜深人静之时,他也许会躺在野草地上望着遥远的缀满星星的天空,自由自在的畅想未来的一切,而不受任何世间一切的世俗所羁绊。在这里,他是自由的,包括他的思想和行为。他又是幸福的,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最好的朋友和伙伴,包括那些被人们所看不起的不以为然的野草。
后来,也就是在一九二七年的四月,中国革命发生第一次大的逆转之时,在广州白云楼上,他为自己的一本散文集题名为《野草》,并在其题辞中说:“生命的泥委弃在地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肉,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我想,这一段富有哲理思辩精神、发人深省的“野草”论,也许是与当年鲁迅在百草园里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有着直接和间接的关系呢。百草园中的野草,寄托着鲁迅多少深深的爱恋情愫!后来,有一位诗人,就是臧克家先生,在献给鲁迅先生的诗中说出了这样的一句名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有的人却甘心作地上的野草,等待着地下的火烧。把名字刻入石头的,人们永远抛弃他;把自己当成野草的,人们永远记住他。
百草园里的野草啊,是怎样地影响了鲁迅先生的一生?是怎样地影响了鲁迅先生的创作思想和创作风格呢?我们无从知晓,但我们可以这样说,一个被一位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称之为“百草园”的这个小小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长满野草的菜园子,却走出了一位被毛泽东主[xi]称之为“中国的第一个圣人”,我想,其意义不亚于圣经中创世纪的耶路撒冷,也不亚于古埃及的金字塔。百草园里的野草,百草园里的风物,是当代人类灵性和想象力、创造力的最集中、最伟大的原动力之一。也许这样的估价并不十分过分。
百草园是最让鲁迅难以割舍的,也是最令他魂绕梦牵的。在他将要不得不离开他心爱的百草园,要迈出人生的第一步,走上所谓的人生之路,到一个名叫“三味书屋”的私塾中去读书时,他的眼里充满了忧伤,他带着无限的伤感恋恋不舍地与百草园挥泪告别。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再见,我的蟋蟀们!再见,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可以想见,当年鲁迅说出“再见”这两个字时,他会有多少的留恋和沉重,又会有多少的无奈和惆怅。于是,他从这里“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个石桥”,走进了“三味书屋”,他遇上了一位在绍兴城内公认为“极方正、质朴和博学”的启蒙老师寿镜吾先生。后来他就继续在求生存、求发展,转而为全民族求生存、求发展的道路上勇敢前行,到南京水师学堂学海军、到路矿学校学采矿,毕业后又考取官派留学生东渡日本,在东京、仙台学医。后弃医从文,立志要改变国人的灵魂和思想。回杭州、绍兴任教职、办《越铎日报》,受同乡挚友蔡元培先生邀请去北京任职于教育部,并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北京大学等学校任教,著《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文学作品,一发而不可收,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后辗转南下到厦门大学、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并从事文学创作,宣传先进思想和先进理念,培养革命青年,最后在十里洋场的大都市上海这个中国革命的摇篮定居下来,以其毕生精力在风雨如磐的旧中国文坛上象一丛野草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编《呐喊》、著《彷徨》、写《野草》、撰《朝花夕拾》,尽管工作繁重,尽管有着各种敌对势力的围追堵截,但他也时常会想起百草园中曾经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也使鲁迅先生学会了如何去应对友人的误会和敌人的攻击。鲁迅先生的睿智、思辩和博学,他的理性、韧性和冷静,他的坚持、执着和从容不迫,他的勇敢无畏和绝不妥协的战斗精神,以及他关爱生命、同情弱者、乐于助人的高尚品格都无一不从百草园中找到对应的故事。百草园,造就了中国的“民族魂”、一代圣人——鲁迅。
坐在返回中纪委监察部杭州培训中心的大巴车上,窗外是连天接地的雨幕,车在高速公路上开着大灯艰难地迎着风雨前行,而百草园的故事和百草园的一切却又不停地在我的眼前闪现和重复。我想,百草园是伟大的,鲁迅先生是伟大的,中国和世界也应该为有这个一个伟大的百草园而骄傲和自豪,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更应该为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度而骄傲和自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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