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癌魔吞噬了他最后一个生命细胞,无情地将他的皮骨扔到另一个世界,全然不顾我们亲人的眷恋。
父亲走时,我不在他的身边,不曾目睹他最后的痛苦挣扎。四个小时后,我才赶回家,看见父亲那睁着的双眼,仍然流露出对这个世界的无限依恋,对亲人的不尽眷顾。母亲告诉我说,父亲走时,抓着她的手,叫着我的名字。
我知道父亲生前一直很怕冷,替他焐暖了寿衣,给他穿上,抚拢他的双眼,吻过他瘦削的脸颊,便入殓了。用生漆刷过的棺材漆黑发亮,殷红的棺罩腾龙翔凤,香烛明灭,青烟缭绕,母亲和姐姐们相拥而泣,丧鼓咚咚,锣磬填填,唢呐幽咽……
邻里乡亲帮忙,我很顺当地为父亲办好了丧事。送葬人数之众,铭旌祭幛花圈之多,坟茔之高大美观,祭奠礼数之周备,在村里都是史无前例的,当时,身心俱疲的我并没有感到太沉重的丧父之痛,反倒觉得如释重负,甚至有些自豪。
今日是父亲逝世的百日祭奠,我又一次跪拜在父亲的坟前,花圈的色彩依然鲜艳,悬挂铭旌的竹竿依然青黝,墓石垒土依然新鲜,坟头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一如父亲生前那洁白的裹头,只是我与我的父亲土石相隔,不能相面。
我就这样静静的跪着,任湿土浸透我的棉裤,碎石硌痛我的膝盖,让我的思绪穿透墓石,与父亲相拥,一同回到从前……
父亲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幺,却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全部重负。两个伯父抗美援朝去了,回国后就留在了外地,姑母们都出嫁了,父亲被迫从大学辍学,回家当起了脚夫。手磨粗了,脚长厚茧子了,脊背压弯了。他在酷热的夏天上高炉炼过硫磺,毒焰熏黄了他的须眉;在严寒的冬天下河放过木排,冰凌划破了他的脚腿……多少次,他靠喝凉水饱肚,靠裹麻袋暖身。而他却成功地供养了五个老人,自己却因劳累、饥寒,落下一身病痛,但是他从未埋怨过他的兄弟姊妹,从未露出过乞求的眼神。
在为他的爷爷、奶奶、父亲、继父、母亲养老送终丧葬之后,父亲开始经营自己的安乐窝,二十五岁时,盖了新房,娶了我母亲,后来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从此,他把爱给了整个家庭,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拖着病痛的身体,不停地劳作着,劳作着……在父亲身上,除了一般农民所具有的勤劳、质朴、节俭和善良外,他有着别人少有的远见。他对三个孩子的教育是很严厉的,学习上的要求是近乎苛刻的,特别是对我。
1995年,我考上了华中师大,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拿到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哭了,那时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而且哭的那么放肆,那么开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哭。哭过一阵子,父亲便去叫来几个邻居,让他们帮忙把门前快成熟的玉米割了,整出一块平地,请乡文化站的同志来放了两场电影,还办了几桌酒席来庆祝。随后,父亲为我打点了行装,筹组了学费盘缠,把我送上了去往江城的客车,临走,他无限感慨地对我说:“好好学,莫像我当年,半途而废,周末到洪山宝塔去玩玩,那塔下的某块石头上,有我当年‘到此一游’的笔迹。”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心中多年的郁积……洪山宝塔依旧傲然高耸挺立,只是风雨的洗礼以让它残破不堪,被封闭了,不曾进得去。但我相信,那塔下的某块石头上定有父亲浪漫的笔迹,塔前被青苔覆盖的石阶上定还有父亲攀登过的足印,而那空气里定然还残留着父亲青春的气息,还飞舞着父亲年轻时的梦,只是被无情的风雨给冲淡了,淡了,最后消散了,散了……
98年,父亲的病痛加重了,家里又遭遇了四次盗窃,境况糟糕透了。为了我能完成学业,父亲毅然卖掉了住房,上山砍回木料,搭起了木棚。秋收之后,父亲强忍病痛,扛起犁耙绳索,赶着耕牛,去给人家犁地,挣一天三十元的工钱。所有的人都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他那虚弱不堪的身体,只是每次听到别人说“你儿女真有出息”时,他那满足的笑脸告诉人们,他很快乐。
终于熬到了毕业,我实在不忍心父亲受苦受累,放弃了继续学习的机会,提前参加工作。而那时父亲已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记忆中,和父亲的相聚大多便以医院、病床为背景。2004年,我带父亲到北京玩了一趟。一路上,他很开心,不断跟我讲述着他想象中的首都,下了火车,他走在最前面,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毛主[xi]纪念堂,精神抖擞地登上了长城,并十分羞涩地让我邀请一位外国朋友跟他合影……回来时,他又拉我陪他到天安门前照张单人照,这照片后来竟成了他的遗像。
为了减轻我的经济压力,父亲总是拒绝我带他做常规体检,他说“破罐子经得煨,死不了。”我也渐渐疏忽了。去年六月,父亲的病情突然,身体很快消瘦,浑身疼痛实在难忍,才主动让我带他到我工作的城市里的大医院检查一下。看到“肝ca晚期”的诊断书,我一下子感到全身冰凉,一直凉到脚心。医生告诉我:“太晚了,弄回去,早点准备吧,顶多还有半个月。”为了给他减轻些痛苦,为了给自己争取些时间,也为了不让父亲产生怀疑,我苦苦哀求,最后才得以住进中医综合科病房。我把医院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叫母亲赶到医院照料父亲,自己便以“学校派我到省里阅卷”为借口(这既不会让他怀疑,更不会阻拦),偷偷回到乡下。痛哭之后,请来木匠、漆匠,为父亲做了口牢实的棺材,并请裁缝作了最好的寿衣,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知道父亲是很讲排场的,我得让他走时体面些。两星期后,医院再次下了逐客令,父亲也嫌治疗费太贵,坚决要回家,我只好将他送回乡下。对于父亲的病情,我们大家都瞒着他,准备的棺材、寿衣之类,我都请人藏得好好的,每逢有人来探望,我总是迎上去,千叮万嘱,怕他们说漏了嘴,嘱咐母亲和所有的亲人不要在父亲面前落泪。
父亲是很刚强的,都知道癌症是很痛的,但父亲始终没有呻吟过,实在受不了,就让我或我的母亲给他打针,他不知道那是吗啡,然后就安静地睡了。他坚信会好起来,还问我,今年带他去南京看中山陵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说要是坐飞机肯定过瘾,还没坐过呢!我强忍着泪水,叫他听医生话,认真吃药,多吃饭菜,等病好了我带他坐飞机,坐大海船。他像个听话的孩子,很乖地答应——嗯。就是这样一种信念,父亲冲破了医生断定的期限,一直熬过了半年。这段时日里,父亲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但总是很乐观,安慰家人不要着急,叫我不要耽误工作。我一直担心父亲会突然离我而去,又怕误了工作,所以经常在夜里赶回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看望他,每次我回去,他都会显得异常兴奋,病情似乎一下子减轻了好多,但又总是叫我不要经常回去,太累,影响工作。
再后来,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开始说胡话。我知道父亲跟我在一起的时日已不多,实情瞒不下去了。那晚,我守护他到凌晨,父亲让我坐得靠他近些,用微弱的呻吟问我:“文子,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怎么总不见好呢?”我哭了,哽咽着告诉了他实情。父亲显得异常平静,长叹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两行泪水分明从眼角滑落。我问他有什么要交待我的,他没作声,好久,他才缓缓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妈是个忠厚人,你要对得住她;疏影(我女儿)还小,你要好好培养他;芙蓉(我妻子)还在上学,你不能亏待了她;你是中间人,上有老,下有小,负担很重,要挺住!”这些话成了他的遗嘱,所以我记得很牢。末了,他仍旧只是叹气,我问他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他哽咽了半天,才说:“我不想光着身子入土,衣服裤子都有,不需要另外弄,只是还想要个壳壳儿……” 我知道他的意思,告诉他棺材我给他准备好了,他很诧异地看着我,问什么时候弄的,我告诉他“到省里阅卷”的那几天。父亲激动得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脸,不停地说“我享了我儿子的福了”。
家人都围到病榻跟前,强忍了几个月的母亲失声痛哭,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喊着母亲的名字,劝她不要伤心,说儿子媳妇儿姑娘女婿都会对她好,他死了也会保佑她。最后又对我说:“文字,你明天去上班,工作误不得;注意身体,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死了少不了你操劳……儿啊,你要挺住!”那夜,父亲睡得很安稳,为的是早上我能安心回城上班。
四天后的夜里,父亲走了,走时,他叫着我的名字,而我不在他的身边……
思绪回到墓外,已过晌午,天色是那么灰暗。我该走了,我只请了半天假,父亲是不允许我耽误工作的。
爹,今天是您的百日祭奠,跪拜在墓前的是深爱着您的儿子。我该走了,清明时,我又回来看您,您安息吧!这烟,是您舍不得花钱买的高级香烟,我给您点上,插在墓石缝里;这酒,您生前就不会喝,我把它洒在您的坟前;这纸钱,我多少几张,您拿去买些爱吃的水果,或是坐飞机、轮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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