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乌江,我从来只囫囵地说,那是一条宽泛而无情的河流。自假日一头扎进那条貌似平静温柔的河流中差点起不来,我几乎阅尽了人与人之间所有的冷漠,以及生命的脆弱和无奈。之后,我就在乌江沿岸一个临时的落脚地彻底告退心中的诗情画意和漂浮的梦幻,在风月场中逗留拣得的半条生命任性放纵,从不给未来留半点余地。对于一个品尝了社会人情淡漠,在死亡之中徘徊过的生命来说,还谈什么追求、理想和未来呢!
今年十月,好友张因病回家疗养,便硬着头皮又和他走了一趟乌江。
去时洪流已经消退,露出浅黄或淡白的印痕。岸边,黄了的莜麦,绿着的松柏,还有整块的苕叶,顺着山势凹凸,绿茸茸一片。
船开不久,江面渐渐变得狭窄起来,咆哮的江水,一团团簇拥着撞击着船身,激起层层的波浪,颠得舷窗“呜呜”作响。此时,我仿佛又回到落水时的情景:同去的朋友在船上奔走呼叫,而岸上众多挎着救生圈与赤膊的人却像看一只落水的野狗无动于衷……求生的渴望使我落下又浮起,拼命地蹬扯抽筋的双脚……
我步出船舱,任江风吹拂因激动而发烫的脸,顿感平静了许多。船头,导航的船夫手拿竹篙,伫立着吟唱缠绵悱恻的山歌:
你说你想就这样倔强地走
忘掉心中那道绿绿的山头
你说你想就这样绝望地走
忘掉过去忘掉昨天
从此对爱不再守侯
绿水长流啊青山依旧
你可知道我想把你留
……
歌声悠长放荡,旖旖旎旎,孤孤落落,尤其是与排水的“哗哗”声相互应和,仿如把人带进另一个充满依恋和忧伤的境地,更仿如让你从某一种境界中逃出来,只有蓝天、白云和群峰。
心,就这样被撞落了。
这的确是个幽怨缠绵令人思绪飞扬、情愫奔放的特殊环境:峰,是险峻奇秀的峰:水,是碧绿清幽的水;岩,是苍凉挺拔的岩。峡的两岸,怪石嶙峋、峭壁狰狞。江呢?
我旁若无人地举起相机,相机里的彩色胶卷白茫茫一片——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在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江面上,机器的轰鸣惊起岸上一群白鹭,扑凌扑凌直飞向悬崖的岩石上。
若隐若现的村落,袅袅炊烟缠绕着金黄色的上空,雄鸡的啼鸣狗群的欢呼阵阵传来。放牛的孩童,短笛飘扬,宛若春风拂面。翘首盼归的望夫上,村妪被站成一棵树的风景。
此时,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江边那位浣衣的女子,正泪水涟涟地抬头望着南飞的雁群长唳着掠过江面。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秋风秋雨愁煞人,秋天萧瑟而又缠绵的日子里,他们在期待些什么呢?人生有泪情沾臆,江水江花且终极?爱的寻觅中,她们何尝又不曾经历艰辛、乃至破裂的打击?但她们对生活眷恋依然,即便繁花与整个春天都过早地凋谢,身后也将永远是爱的原野。
自落水事故后我便告退所有的交往圈子,在风月场中逗留的同时也寄托于山水风情,无论是“回看天际中下流,高山无心云相逐”的高原乐趣,还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的水上壮观,都会令我思绪纷飞。内心深处,感动我的不仅是历史书上叙述的无尽长卷,还有隐藏在那些冷静口吻叙述的史料后无法说尽的生动故事。
终有一天,我命定要沿着那些令我思想澎湃激昂的诗句,走进浩瀚的历史,去挖掘古老民族的精魂。
现在我来了,带着满目的沧桑和复杂的感情,沿着江边的古栈道姗姗而来。耳边,仿佛又响起远古沉重的纤夫号子:哟嘿——哟——嘿——嘿——哎哎——嘿……
诸葛亮七纵七擒孟获的古老戏文早已结束,古蛮夷躬耕南阳霸江为盗的故事已经遥远,用肩拉木船拖“巴盐”的号子已不复存在,只有班驳的纤夫栈道,在绝壁的半腰处延伸着,向我们叙述着先人是怎样用他们的坚韧、淳朴和勇敢顽强地生活。
看着苍凉班驳的古老遗迹和奔向东方的河流,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和读懂这块灵气的土地,以及这块土地孕育五千年源远流长的长新河流。其实,为了她给予我们活着的力量和勇气,我们应该感谢她,包括与精血一并赐予的苦难。
回到船舱的时候,好友张已经平静地睡熟了,我的心便也释然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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