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吟应觉月光寒(夜读札记之一)
(一) 久违的“自由”
初秋时节,暑热渐渐散去,掌灯夜读,或为赶写一篇稿子而独守长夜之时,喜欢到户外舒展一下慵倦的四肢。这时,若有一轮久违的圆月爬上楼头,挂在树梢,月光洒满窗前,睡意便消解了。
月光给人的感觉真好。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里的句子:“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
似乎很多年了,我已经很少体会到“自由”的感觉。或是我居住的环境大气状况欠佳,浮云般遮住皎洁的月光,或是小城日益亮丽的灯火常使月色阑珊,或是窗外鳞次栉比的楼群阻隔了视野……我想,更多的是终日为生计奔波,缺少了花前月下浅吟低唱的心境。
(二)穿过诗行的月光
闲暇的时候,我喜欢读一点中国古典诗词,尤喜其中写月或借月咏怀的诗句,让人生的诸般况味随诗人心灵的颤动幻化为盈盈似水的月光拂过心头。
多年里,因为有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情愫,所以我爱与三五同道把酒谈天,也喜向壁独酌,忘却困顿和烦忧,求得短暂的安闲。
有了“高高秋月照长城”的意蕴,层林尽染的时节,我喜欢带上孩子到北郊的大山里造访燕北长城的遗迹,感受北国边塞的雄浑。
有了“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境界,我懂得并珍视那无须防范、心心相印的人间情谊。
还有“明月松间照”的清幽,“月涌大江流”的壮阔,“明月落谁家”的怅然,“山月随人归”的自足,“玲珑望秋月”的少妇眼神,“垆边人似月”的游子情怀,“沧海月明珠有泪”、“夜吟应觉月光寒”那样一份亘古不变的孤独,以及“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那扑素而深沉的发问,那种“格物穷理”般的“终极思考”。诸般况味,诸种经验,宇宙、人生、历史,皆被那轮碧天明月一眼看穿了。
在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中,圆圆明月,周而复始,如一面镜子映照折射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品格、情调;弯弯新月,阴晴圆缺,像一颗颤动的心灵,人生冷暖、岁月留痕都寄寓其中;融融月华,天涯共此,似一缕生生不息、新新不已的诗魂,穿越历史风尘,朗照在一代代后人心头。
我想象不出对这些天启般的诗句一无所知的人置身月色之中是何感受。试想,如果没有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点染,没有这些浓浓文化意味的附着,那平淡如水的月光还会在人们心头荡漾如此丰富的情感波澜吗?她也许只会给打谷场上挥汗如雨的农人收获的喜悦蒙上一层金黄的油彩,或者给茫茫戈壁上日夜兼程的商旅擦亮孤寂的驼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对月光的亲近,与其说是接受来自地球之外最近一颗星球的抚慰,毋宁说是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一份古老文明的沐浴,――那来自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袅袅余韵,那来自于“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青铜之光,那来自于“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的历史情结。
(三) 两种月光
几乎所有中国古典诗人的作品中都有月光下自己心路历程的记载。“学院派”们对现实主义小说的经典论述总少不了把“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挂在嘴边,这句话若套用给诗歌创作,我想那就是“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情绪或情感”。曾几何时,月夜早已成为古典诗人创作中的“典型环境”,但在这种“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情绪或情感”却非常丰富。认真追想起来,我分明感受到了两种风格迥异的“月光”,一种是令人难以释怀的淡淡感伤,另一种则是物我两忘的超脱。古人论词偿以“婉约”、“豪放”分野,苏轼就曾问一善歌的人:“我词何如柳七(柳永)?”那人笑答“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由此一段文坛佳话可知,不同风格的诗人,笔端泻出的月光给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在我初涉人生的少年时代,最令我着迷的是那些被岁月打磨的流金溢彩的诗句里传递出的淡淡的忧郁和感伤。有人说,喜或怒最多只是入心而已,感伤却能彻骨。这话说得准确而深刻。这种感伤情绪常常对人有一种莫名的传染性。
借月光抒写感伤,窃以为柳永最为婉丽,李煜最为率真。我觉得他们把中国古典文学“哀而不伤”的传统具体化、情景化了,李后主丢失了江山,柳永丢失了功名,这种人世间最根本的丢失,使今生今世变成了他们的伤心之地。李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春花秋月何时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与柳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互为诠释。这里既有对命途多舛、人生无常的慨叹,也有对无法改变的社会现实的控诉。
“南朝天子多无福,不做词臣做帝王。”李煜是集词宗与君主、天才与庸才、成功与失败于一身的悲剧人物。他那从天堂跌落地狱的独特人生阅历,使他笔端“泻”出的“月光”浸润着无法割舍的离愁别恨和家国之痛。
柳永则是一位不得志文人。相传他词中曾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发泄了怀才不遇的牢骚。宋仁宗看了很不满,说“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他由此自称“奉旨填词”,终日浪迹歌楼舞榭,死后凄凉,话本小说里就有青楼风尘女子凑钱为他下葬的记述。
随着年龄和自身阅历的增长,“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单纯、“为赋新诗强说愁”矫情都如过眼云烟,随风飘逝。我更喜欢有一袭平静而超脱的“月光”朗照在心头。无论你是远在天涯海角、无论你遇到多少艰难困苦,当你遥望皎洁的明月,当你踏着溶溶月色,那些令人心静如禅、物我两忘、有如天启般的诗句,会使你忘却困顿和烦忧,陡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情。
超脱的“月光”,我独喜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前人有论者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馀词尽废。”近日看到一份资料称,苏轼一生担任过三十个官职,却遭贬十七次,频繁往返于“庙堂”和“江湖”之间,还坐过一百三十天监牢。然而,他一生达观,居庙堂之高,心忧黎民,勤于政务;处江湖之远,尽职尽责,为善一方。无论在怎样失意的情况下都能保持心态的平和,正是有了这样的心态,他才举目所及,春花秋月,山水田园,皆恬淡如禅,尽收笔底。他到惊涛拍岸的赤壁赏月,“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他在烟波浩淼的西湖种柳,感受“从今若许闲乘月,柱仗无时夜扣门”的超然;迁密州他“会挽雕弓如满月”,谪黄州他能“长江绕郭知鱼美”,贬惠州他能“日啖荔枝三百颗”,对生活的热爱甚至表露为更为直接的口腹之快。似乎在皎洁的月光下,就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那千古如斯的月光呀,也穿越亘古洪荒,使我们触摸到一种不息的脉波。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6-3-4 8:19:5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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