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事件的目击者,还不止洪秉青一个。
那条路要经过男生寝室,黄加亭凑巧也看见了。在沉闷的学习生活中,这可算是个大包装的调味品。当洪秉青悄无声息的走进寝室,就看见黄加亭在眉飞色舞的跟其他同学吹嘘他的所见……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扭腰转身捂嘴的笑上几声。他脸上充血,涨得通红。嘴巴咧得很开。眉眼和口裂两边的皱纹,全都成了竖向的排列。而围观的听众里,有的在笑,似乎忍俊不禁;有的摇头叹息,若有所思,似是感悟了世事多变、人心不古。
杨龙躲在自己的床铺上,屁股朝外拱起蚊帐老高。他床头的水泥台上,书本和其它物品发出嘁哩嚓啦的声音。杨龙穿着学校里发的黄不黄、绿不绿的西装校服裤子。那衣服是单排扣的,太长,大家平时都不怎么穿。而裤子的裆部总显着太大,吊下许多,要是山泉和加亭他们穿的话,总得花上很多时间去掖裤腰,将多余的部分藏在皮带里。
杨龙的裤裆总是吊下一大截,他似乎不曾花多少时间去掖,甚或可能根本就没去掖它们一下。因此即便他趴伏在床上,将身体折成一个略大于九十度的钝角,那屁股部分的裤子也始终不能平直。
杨龙又翻找了一阵,还是不能发现要找的东西。加之外面闹哄哄的,心里焦急,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哪个龟儿……”外面的人不知道他骂谁,一时有点愕然,笑声也渐渐小了下去。抓着他那床柱子的手也忽然松开了。黄加亭讲完了,他自己笑得更厉害,都直不起腰啦。听众们又跟着笑了几声,发现也不怎么好笑,慢慢走散了。有人躲进了门后,对着墙上的一方镜子点燃了一根烟……
加亭直到看见了洪秉青,这才彻底止住笑。他的眼里充盈着泪水,不自然的向周围又看了一圈,却一直不看洪秉青。他爬上自己的铺位,随手打开个小小的收音机。顿时,在被他称作“立体声音箱”的皮鞋盒子,吱吱嘎嘎的响了起来。
黄加亭除了梳剪出“郭富城”头型,无线电就是他的大爱好了。捣鼓一阵收音机,又迷上了捣鼓单放机。不久,他竟将两个收音机改装成了对讲机。这种可收发声音的东西,有效距离竟能达到二十米左右。不过,由于改装技术有所欠缺,嘈杂的电磁声一直都有,而接收的声音也时断时续,引得用户们喊干了嗓门儿也没多少反应。开始大家还都抢着玩,几次以后也兴味索然了。没了众人的参与,加亭似乎失去了继续改进技术的动力,把东西就那么扔进床头无盖的皮鞋盒子里,跟鞋油鞋刷抹布等堆在一起积攒灰尘。
夏夜是难熬的,漫漫长夜闷热难耐,心中埋着一团火,憋闷而无处宣泄。洪秉青和杨龙有其他同学一样的苦楚,甚至还厉害些——大家能出去玩,逛街跳舞看电影,而他们往往不去,最大的原因,还是钱。在寝室的床上无聊地躺着,偶尔也说说话,买瓶廉价的白酒,用漱口杯盛着两个人喝喝。这喝酒得躲着人,要被哪个老师发现了,不仅得扣钱,还要通报批评。因此,喝酒确实是很没意思的。
两人也偶尔在教室里玩到夜半才回。这样不遵守作息时间的举动,跟有些人用塑料袋塞堵下水道,一脚踢断塑料水管弄得个水漫金山,气得科长在集会上直骂娘的用意差不多。明明知道那样也会给自己带来不方便,却还是要那么做,大概也只是寻求个内心发泄吧——
一开始杨龙不去。“你龟儿,想得出来!综合楼那么高,十点就锁大门,怎么下来?男生楼不到十一点也要锁门,怎么进去?不去!你龟儿也想得出来哦……”杨龙愤愤然。
洪秉青诡秘一笑:“有办法!你放心!”强拉硬扯拽上了杨龙。
综合楼门厅里微微亮着几盏门廊灯,照得两旁的墙壁蓝悠悠的,茶色玻璃过滤了一些光线,让外面阶梯上田大爷摆设的盆花变得黑忽忽的。二楼图书馆前寂静无人,一旁的图书阅览室也没开放。各处室都关门闭户,四处不闻人声。“空山不见人,难闻人语响。”站在由粗大的混凝土柱子环绕成的内院里,感觉走进了某个荒凉的宫殿。每到周末,平时的人声鼎沸就成了现今的鸦雀无声。两人走过科长室,走过校长室,平日里的望而生畏变成了现在的大摇大摆,俨然两位下来视察的省级领导……
教室里没人,隔壁一年级也没有。对面是乌林原来的画室,画室外面的窄过道里静静的,科长办公室就在过道尽头。往日这里可是禁区,大家都识趣不来。而今静悄悄的夭无人声。带着某种心态到这里,再恶狠狠的瞪上几眼,那感觉真是很解气!这科长办公室有两组窗户,洪秉青从前被叫着帮忙提东西时,进去看见过:一组大很多,朝向综合楼脸前面;另一组高而小,窗台就在这个过道里。科长的大办公桌位于屋子正中间,前头摆设两个小小的廉价布沙发。沙发布是麻灰色的,估计要用旧了,会跟录像厅里的别无二致。光洁的桌面上摆几本精装的画册,科长侧着头,让稀疏的齐肩黄发一部分顺到头的一侧。科长摘下眼镜儿,眼球突出,瞪着画册上的某一幅。他那发黄的眼珠子距离图片很近,被他自称是蒜头的,有几个麻子的鼻子,几乎是在嗅那书。看着看着,眼神就很是恍惚的带动头部一起抖动几下。听到门口来了人,科长抬起眼睛看,两个眼珠子很奇怪的一左一右分开很远,感觉其中一个正看人,另一个正看着其它什么地方;由于想尽力的轻言细语,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有气无力……
乌林原来的国画室,门还开着。借着远道而来的光,还能看出地板上散落着的废弃的纸张。七八张巨大的画案凌乱不堪,有的靠着墙,有的在画柜上别扭的躺着。乌林的画案就在进门处。有一次他为了临摹一幅山水画,而将画案竖了起来。现在,他的那张还竖着,就像打那以后他一直都没再移动过一样。画柜的门都开着,并不统一的朝向各个角度。有的柜门上还挂着锁,锁头跟合叶一起压着几颗被拔出的尖尖的小铁钉。装饰着木纹的画案表面不平,在幽幽的光线里反着腻味的光……
它们原来的主人都走了:洋洋自得的眼镜儿,一本正经的乌林,老爱在楼道放歌的那个谁谁,还有土里土气的某某……他们从这个市的各个角落来到这里,聚了三年后,又悄无声息的散落了去。玻璃钢窗都散乱的开着,夏天的雨飘洒在窗台上,跟灰尘一起留下了印记,在不知从夜空哪个位置来到的光线下,现出一些隐隐的斑点。要是有新的主人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又都将会被改变,包括原先的气味……
两个人在画室里静静的呆了一会,相互都不说话,像在回味着什么。可各自的举动都很自如,似乎都在向对方倔强的暗示:他们走他们的,咱还得继续下去!心里的空落宁愿自己说出去,也不愿被别人看出来——年轻,可真是可爱!
洪秉青突发奇想,要看看科长办公室。来到那组高而小的窗户下,他划亮一根火柴,抬头一看,失望了!那窗户从里面给糊上了一层报纸,竟是啥也看不见了。
时间已过十点,两人上到顶楼。镇上居民远远的窗格里,灯光在陆续熄灭,校门口,外出的同学正嬉笑着返回。杨龙想回宿舍去了,洪秉青想想,干脆下去吧。正准备动身呢,却赫然发现有一群人正朝综合楼门厅处走来,而且紧跟着都进了门厅,看样子就要上楼来了。
上面的两人赶紧走到正对着的楼道顶上。楼道里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女生打闹的声音。一个声音在撒娇:“科长,快点嘛!”另一个女声也附和着。听声音是斑鸠和维佳。接着是科长在说话,声音极其猥亵。而下流地附和着科长声音的,就是那个色彩老师!脚步声一直持续到四楼那个走道的尽头,科长办公室的灯亮了,接着“嘭”一声,像是锁上了门……
顶楼上的两个人赶紧下了楼。(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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