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的人物已被社会所吞没,但他们确实存在过·这是我理想中的人,他们只服从内心人性对自由善良公正尊严的呼唤·····)
我在开始感受人生美好情爱的同时,也开始感受人生的灾难。我并不恐惧这些灾难。令我迷惑不解只是:没有人怀着邪恶的心愿在制造灾难;灾难都是人们在美好心愿的驱使下造成的。
回顾自己及父亲的人生之路,我忧伤地发现:我们耗费精力与之博斗的不是外界和自身的邪恶,而是自身与外界的美好,是美好将人生搅扰得乱七八糟。研究人类历史,人类的发展历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小白屈死的厄运,是我内心美好柔情所造下的第一个罪孽。后来所遇到的灾难则是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历时更长的。刚开始,这是一场很振奋人心的政治运动,这场运动所描述的美好理想与愿望令人神往,所有的人被那美好的未来所召唤,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即使在其中遭遇到一些折磨和屈辱,也能幸福地接受这场运动的磨难。
父亲是地方党支部书记。他带头投身于这场运动,同时也首先承受了运动带来的灾难。在运动中,他的肉体与灵魂受到上级工作组及当地少数狂热分子的残酷摧残。
出于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父亲尽管迷惑不解,但仍坚强地压抑着体内反抗强*,渴求自尊自由的天性,默默地思索着。每当他带着浑身伤痕回到卫生所时,马姨与我便忙着替他清洗、包扎伤口,让他的肉体和灵魂得到充分的安慰与休息。
父亲用极严厉的态度告诫我和马姨,在批斗他的时候,绝对不允许我们到场,我不知道他是不忍心让我们看到他受到的非人折辱,偷偷地去看了一次。
父亲是我幼年时的偶像,看着他被捆绑着、戴着难看的纸帽,纸帽上写着字,任由那些痞子似的男人蹂躏,那真是让我难过、愤怒得不能自持。我跑过去,竭力想解开捆着他的绳索,结果被一位民兵狠狠地踢了一脚。
见我被踢,本来一脸迷茫的父亲似乎突然从梦中醒来。威严、冷酷的光芒在他身上闪射,生出让人胆寒的气势。他厉声喝道:不要碰他。几个本想继续教训我的人在父亲的威势下胆怯了,缩到一边。
晚上,我问父亲为什么要任由那帮混蛋如此猖狂?为什么不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父亲眼中露出困惑的神态,反问我:如果我不在了,谁来保护你们?
沉默了一会,父亲慈爱地抚摸我的脑袋,嘱咐我:记住我的话,一个人没有享受痛苦屈辱的能力,也就没有享受幸福快乐的能力。
父亲那时其实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但这并没有让他感觉到痛苦,让他感觉痛苦的是他丧失了制止别人作恶的自由。
父亲祖祖辈辈生活在风景如画的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的深山里。连绵沉寂的大山不仅赋予山中男人敏捷、强健的体格,也赋予他们勇敢粗犷、自由侠义的性格。他们内心没有多少社会的人为法则戒律,而是在善良、侠义的情感范围内为所欲为,象父亲这样宁折不弯的森林汉子,要完全屈服于耻辱,其痛苦是难以言述的。
最终,还是母亲所喂的两头猪向父亲揭示了整个眩人眼目的运动的意义,并帮父亲走出困惑。父亲迅速地恢复了抗击强*、制止别人恶行的自由。在我心中,醒过来的父亲与绵亘不绝的群峰是浑为一体的,他与群山一起,亘古迎接阳光,享受风霜雨电,没有任何力量能动摇他们一丝一毫。
母亲年初养了两头猪。六月时,它们都已长得又大又肥,按政策规定,父母将肥大的一头卖给国家,留下小一点的准备过年吃。因只剩下一头猪,饲料充足,到九月时,剩下的那头猪长得比卖给国家的那头大得多。
这头会吃会长的猪便成了父亲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活证据。身为共[chan*]党员和干部,竟敢将小的给国家,将大的留给自己享用,这便是罪恶。
于是批斗会一个接一个地巡回召开。后来有人还别出心裁地坚持将那头又大又壮的猪牵在一块儿,在批斗会上与父亲一起亮相,并接受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教育。几天下来,那头猪被折腾得瘦骨伶伶,一脸无奈地看着人们的愤怒声讨。它不知道自己长得快长得肥的罪过。
等折腾够了,工作组宣布将猪没收,归国家所有。归国家所有的方式是请人宰杀后,他们集体吃掉。在那艰难的日子里,年猪是一家人全年的唯一希望和安慰。现在有人要将这一点可怜的希望与安慰宰杀分吃,这让母亲心碎欲狂。
母亲带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拚死闹法场,弄得工作组无法杀猪。恼怒之下,他们对母亲和我的两位姐姐,一位哥哥实行拳打脚踢。一时间,猪的嚎叫,母亲及几个孩子的哀哭响成一片。
在妻子儿女的痛哭和被殴打中,父亲沉睡的良知勇猛地翻身站立起来,他折断手臂粗的旗杆,冲进乱作一团的人群。
父亲一棒将正用脚踢我哥哥的人打昏,又顺脚将拖扯二姐的人踢翻。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正骑在母亲身上撕扯母亲的头发,他扔了木棒,赶过去叉着那人的脖子,拎小鸡似的提起来,一拳打在那人鼻梁上,一股鲜血喷得父亲满头满脸,令父亲的样子更加威武,更加凶猛可怖。
被打者在父亲手中软了下去,父亲随手将他扔进身旁的臭水沟里。
其余的人被吓呆了,都怔怔地一言不发。提刀杀猪的人目光偶尔碰上父亲的目光,象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浑身颤抖,杀猪刀当地掉在地上。
工作组的头头最先醒悟过来,他一拍桌子,拔出手枪狂呼大叫:反了、反了!给我绑起来。
父亲猎豹般敏捷地拾起地上的木棒,呼地一棒击飞了手枪,再一棒将之击昏扑倒。其余的人惊呼着作鸟兽散。
我悄悄地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枪,扔进一个茅坑里。多年后,有人掏粪时无意中掏了出来,已是烂铁一块了。
当天夜深人静时,工作组里一位年轻小伙子偷偷地敲开我家的门,他告诉父亲,人家密谋着要对父亲下毒手了。他劝父亲暂时躲避一下。父亲站到窗前,指着朦胧月色中晃动着无数持枪的身影,说:走得掉吗?
小伙子脸色惨白,哆索道:我完了!
父亲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没事的。父亲推开门昂首迎着持枪的人走去。小伙子趁大家注意父亲时,赶快溜进黑夜中。
第二天的万人批斗大会开得一塌糊涂。他们为了在精神上彻底摧毁父亲,使出了最卑劣的招数来。在对父亲怒骂声讨时,那位工作组的头头突然拍桌怒喝:押上来!
我还未明白怎回事时,就见一群民兵怒喝着将马姨押上了批斗台。她被反剪着手捆绑着,脖子上挂着破鞋。
这一招彻底击碎了父亲忍耐的极限。他一声怒吼,挣断双手的绳索(后来有人说是他们故意用的烂绳索),旋风般朝主[xi]台卷了过去。台边放着两支长枪,父亲顺手操起。当他的手一触到枪支时,工作组的头头怒喝一声:开枪!
这简直是公开的谋杀。而且是合法的谋杀。
几枝早已准备好的枪支同时开火,刺耳的枪声将会场彻底扰乱。人们四处逃窜,小孩的哭声汇聚成一片海洋。
就在民兵举枪时,马姨挣脱押着她的两个民兵,扑向父亲。枪声中,马姨的背心纷纷开出几朵血红的花来,而且越开越大。
父亲踢翻桌子,将瑟瑟发抖的工作组头头拎在手中。
父亲抬起枪托,重重地砸在工作组头头的脑壳上。那头头姓刘,乡亲们都背后喊他刘疯子。那重重的一枪托,让刘疯子的残生永远失去了作恶的理智。事后他在昏迷中被送进了医院。半年后从医院出来,疯子变成一个嘴歪眼斜,终日口水横流的白痴。
在哭爹喊娘的混乱中,父亲从容镇定地抱起马姨,飘然离去。他消失在莽莽的山峦之中,似乎是与那雄浑绵亘的山峦融为一体。只留下我幼小心灵中对他的思念和敬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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