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身体不好，都是庄稼惹的祸。如同水火无情一样，耕作、收割，时间观念更强。它是不会同情经期女人的，不管你是不能沾染湿热的。譬如整田栽秧苗罢，你想躲开身体浸泡在水里的灾难，你就是睁大眼睛跳崖。

虽然有人说：你栽秧，我不忙，你割谷，我的黄。但沟中有人行动，桂香是坐不住的，哪怕是自己体内再也不能贮存一点儿多余的湿热。她真是一个要钱不要健康拼命女人。老顾有自己的仗要打，女儿视读书为命根儿，从没干过农活。公婆有一家人，老俩口做着六个人土地，还养着顾延久弟兄顾延长留到老家的五岁乖儿子小黑。救兵是搬不来的，有个现成的救兵老顾又常是靠不住的。她明明是算好了星期六、星期日，两口子可以大干快上，却正好赶上老顾开会、学习、培训、补课，或者是天下雨。人算不如天算，老顾是吃皇粮的，算半个“文曲星”，没有享用粗笨劳动的福气。

有人说，蠢女人，请人帮忙啊，莫非沟里人死绝了。不知不为罪过：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人人都很在乎孔方兄，沟里根本就没任何多余劳动力，该出去打工找钱的都走了，留下的是老弱病残、妇女儿童，青壮男人是稀罕宝贝儿。而镇守大本营的，十家有九家都是耕种十多个人土地，谁也没有想到留下来是专来司职雷锋角色的。

一年四季，她只有在收割谷子、麦子那几天，万不得已，请人支援，其它时候完全奉行“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外交政策。再说，别人帮了你，你还得还人情，替人家打麦子、割谷子，一干就是好几天。桂香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为人诚恳、热情（有些女人在外是淑女，在家专横，她可绝对没有那么一张多变的脸孔），每年帮工的时间自然就多。今非昔比，沟里请人农忙，生活水平越来越不低：单单烟酒肉菜是是领不上通行证的，还要加上凉菜、啤酒、炒蛋等等。好像听人议论，帮了你，不收工钱（谈到钱就不亲热，人生却没有不说到钱的时候），伙食应当上档次。“除了锅巴没了饭！”农村妇女是精于计算的。最近两年，家里收割谷子她全包干儿：自割，自打，自担，自晒，自收回仓库，当然也就是自家消费，真正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一条龙的服务。

她是渐渐学聪明的。于是这样雷厉风行做，既节省钱，别人也再没理由请她帮忙了。这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身体、健康。去年，她独当一面，一亩二分的谷子，她在水田里泡了一天半，老顾只帮上了半天的忙。露水、汗水、田里飞溅的水，让她的衣服打湿了又穿干。干干湿湿，湿湿干干，热气便不用吹灰之力钻进了她的皮肤、肌肉，侵袭了她的五脏六肺。为此，她身体酸痛了三个月，吃了几十元钱的药，才慢慢恢复正常。

有一天，在顾延久寝室里，他们聊起了家常，气氛真挚而又友好。“上次，拼了一回命，得不偿失。”老顾激动了，竟理直气壮地脱口就冒出了一句，“爱惜自己吧，我一个月工资要买回千多斤谷子。”他甚至还准备了一大堆从书上得来的理由：中国人用健康换人民币，外国人用美元买健康；失去了健康，一切都没味道，失去了生命，一切都不存在。这些美妙词句还没说出口，就给桂香抢白了。

“你有钱，就把老婆、女儿养起来，把老爸老妈供养起！”桂香流出了眼泪，擤了一下鼻孔，气呼呼地说，“你以为我想做土地，不会吃，不会穿，不会用！你那几个可怜钱，不够我打牌，不够我买化装品。文佳明年就上高中了，用大钱的时候到了，割你身上的肉，又不经用？看你同事，哪个有你穷。沟里人，出去打工，一年有一、两万元回家，谁都比你有钱？在这里吹大话干吗！我有好多次机会出去，你不让，说圆圆（吴文佳的昵称，文佳是跟着她妈妈吴桂香姓的）没人照看。女儿读高中了，我该外出了，你现在又说我是老太婆，身体又不争气。吃差点儿，玩好些。舍不得婆娘，我出去了，你去找啊！我不想寄人篱下，挣不到钱的就这么受气？”

“怎么说得如此难听？”看到妻子哭了，他痛在心头。

“我只说了一个不争的事实！”

“你累病了，谁照顾？”

“我有了结的方法。”

“嫁与你十多年，没享受到什么感情。除了彼此的需要、利用！”桂香象是数落，又象是自言自语。

“不管你怎么说，你是最清楚我是哪种人！”他想说，天底下要找我这样的好男人无异骑自行车上月球。此时气氛是不容他说出口的。

只差半个小时就吃晚饭了，况且是她煮好的饭。桂香气冲冲地收拾了针线活，独个儿地回四合沟去了，——她说那儿才有真正属于她的家。

走出门时，她丢下一句话，“别演出彩云追月的好戏，我不会去跳河，只管放心！”

这种尴尬的事情也不是在他们中第一次发生。但老顾心境凄楚，桂香回到老家晚饭是不会吃的，因为她一个人生活总是随随便便的。他也胡乱地打发了一顿晚饭，早早地上床睡觉。

他真是一个大笨蛋！除了一天教死书，死教书，他从没有去关心过经济学。五十四平方米的土地上埋葬了他的青春、热情，还有一点儿隐隐约约的希望。当他学会对周围的人敢干说“不”的时候，他早已经没了任何资本，很快就要吃四十岁人的饭了，丢下这个鸡肋（指当教师）自己还能干什么，还可以干点儿什么，他不敢想，也从没想过。

如今做什么事都兴起请客送礼：婚嫁、生日自然不必说了，即便是新房落成、子女考上大学，甚至于大病初愈都要接受别人的贺礼，大规模地请客。这狮子镇，有人信奉一个宗教：人嘛，活一场就图过热闹。也许没想到，这个世界上也人不想热闹，没资本热闹。

老顾和他的妻子桂香就是后一类人。尤其是桂香对吃高价伙食经常是大喊头痛，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她知道，一顿伙食，要吃掉六、七十公斤玉米，而这几十公斤粮食不知要叫她滴下多少汗水，虽然她也学过《锄禾》，但早已经忘记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别人请客送礼，能够躲闪的，绝不犹豫；不能回避，也不打肿脸充胖子。四川人竹根亲，谁认谁是亲戚都不勉强。八竿子竟然都打不着的，可以拜干爹干妈收干儿子干女儿。人们总是能够找到大规模吃饭的充分理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