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在一个不大的馆子里吃，闹哄哄的周围，坐了好些人。靠里边一张桌子上有两人，看样子是在附近做工的，另外的两方空着。他们过去，挨着坐下，要了一盘卤肉下饭。那两人看见洪秉青他们所携带的行头，就不住的打量。洪秉青也感觉他们很面善，于是交谈起来。原来他们是挖金的，就在那条冰冷的河边，人却都不是本县的。这两人低垂着眼睛，显得有些累了，一面不时拿起玻璃酒杯，无声的提醒对方喝酒。渐渐熟络了，其中的一个就给另一个介绍：“你晓得他们是干什么的不？他们是画家！”乌林不动声色，也不置可否。洪秉青笑笑，说声：“不敢！”

那介绍的人看到自己的判断正确，显然有点自得了。喝了二两酒，话也渐渐多起来。不过语速很慢，让人感觉他有点结巴。本地有名的景点很多，不过那都是哄哄外国人，骗骗他们口袋里的钱的——他如此看待这里的旅游开发。这人还根据自己的经验，介绍起本地的人居——少数民族都住在山上，条件差，外面的人去了，带上一条劣质烟，见面后不论大人小孩，逢人就发上一支，他们就会很高兴……这经验让洪秉青很是受益，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距离就只一支烟那么远！

从饭馆出来，空气似乎暖和些了。两人在杂货店里购置了些香烟饼干，寻到一班去小镇水井的车，匆匆出发了。汽车进了山，道路越来越狭窄，路旁不时闪过建于斜坡上的高脚木楼，底下空空的，楼上堆着柴；平地上低矮的石屋，屋顶凌乱的铺着页岩。这两样建筑都不可能是让人居住的。住房还是就地取材，先用比较成型的大块石头垒成高高的墙基，再用粘土夯筑而成。这样的景观一直持续到汽车到站。

洪秉青开始还以为，这地方要么有一口古老的有传说的水井，要么地形极像一口井，这样才会有这么个怪异的名字，可当一下车，他才发觉自己错了：这里没有水井方面的任何特征——稀稀拉拉几户人家，构成了整个萧索的小镇，向山上延伸的道路的一点，即做了街道。打听去林场的路途，老人们回答说远着呢，还没有车，只能靠步行。乌林没有任何的不快，相反倒是很赞成走路上山这主意，洪秉青也摩拳擦掌的表示支持。走万里路，会让自己感到很充实，也是这次出行的规划之一。在他们心里，过年的热切氛围，从自己的家乡一直延伸到了这里，在他们的感官之外延续着，影响着沿途所有的风景。

出了镇，一条不知名的河流，在眼前延伸。简易的拦河坝下面，一座磨房孤单的蹲伏着。几根原木搭建的走道，一直通到敞开的河面中央，水面呈现出蓝绿色，在磨房周围被分成了好几绺。那水来源于上游极远的地方，从屹立在两岸的群山来看，稍稍有点坡度的路面也还有很远。路随着河水，缓缓在山间出没，它们又都绕着山，一湾又一湾，像魁伟的人额头上戴着的发箍。

路面有点湿润，可是并不滑；空气也是润润的，有点冷。两人边走边张望着，山尖偶尔会有些雾气。乌林的脚上穿着单皮鞋，步子很快很轻盈。从他笔直的肩背姿势上看，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吃力。在顺着道路向山弯里走了好几里后，乌林对洪秉青说：“你有高原反应了。看——呼吸有点急！”其实，洪秉青只是觉得有点累，脚步有些拖沓。他将这归咎于前不久生病这事上，体能尚未完全恢复，以至于身体里缺乏什么东西，虽然沿途都有很特别的景致，精神上却总是带着些许的麻木。

出镇后就没见到几个人，抬眼望山上，也不见人家的房屋。河流在一处山岩前束束腰，翻出些白色的浪花。黑黑的岩石上，有几个地方竟长着水秀石，还在不断的向下滴水，道路被打湿了。走过去后，洪秉青要求歇息一下。乌林放下画箱，掏出矿泉水瓶，将里面剩下的喝掉，再拿起洪秉青的瓶子，下到河边，蹲在坚硬的石头上，又将它们全都灌满。转过山岩，平坦的路上慢慢走来个小小的身影，慈眉善目的老人包着青布包头巾，老远就打开了招呼：“……阿弥陀佛，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呀！”“阿弥陀佛，你们从哪里来的呀……”

老奶奶手上捏着一串短短的念珠，另一个手掌时时竖在自己的鼻子底下，脑袋不停的上下点着，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她显然为在自己的家乡能看见这么两个外地来的陌生脸孔而高兴，以至于把佛号也当作了类似“嘿、喂”等打招呼的用语。这混合着超凡脱俗与满是红尘人情味儿的问讯，很让人感到诧异。乌林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只看着洪秉青跟老人交流。老人转回头走去之前，还响亮的说了句：“阿弥陀佛，那你们慢慢去哈！”乌林终于能说话了，他低声道：“硬是三句不离本呢！”接着又不说话了。而洪秉青的脑子，却始终被老人天真的脸孔占据着，在那样熟悉而纯净的对话中，他似乎能发现一些能让自己心底豁然的东西，能让自己感到很安全，也很舒适……

爬上一段长长的坡路，河流重新出现了，地势也平坦了很多，石头垒砌的小堰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妇女在挑水，矮壮结实的身材在石级上慢慢移动；几个小孩坐在屋子前的空地上，向下打量着外地人。乌林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掏出了钢笔和速写本。粘土夯筑的土墙表面没有糊，烟囱伸出的部分，椽子和墙面都被熏得黑黑的。木头做的电线杆，支着两根孤单的电线，在这几户人家的上空一晃而过……那几个孩子始终没下坎，而挑水的女人也不再挑水。这两个外地人究竟在做什么，他们可能不知道，也无须知道！他们只想平淡地生活，他们平淡的生活不需要起什么波澜，不跟外来者交流就能保持原样。这似乎充分说明了他们才是生活的主体，不论外界知道与否！而洪秉青他们，在此刻只是旁观者，只是这群本地人眼中的——匆匆过客。

孩子们在被那女人呵斥进屋前，乌林的速写就已经完成了。告别这个小小的聚落时，洪秉青曾想起自己幼时的经历：有人说，有些外地人是要偷盗儿童的脏器的！比如来你家门前坐坐，装作要找个什么人，然后对老人说：“请你去帮我看看，孩子让我帮你抱一会！”等老人回来，那人就说孩子已经睡着了，谢谢你——就走了。过了很久孩子都没醒，老人就检查，发现孩子没气了，某个器官也不见了，肚子上一道口子，用一块纱布给包着……那故事曾让洪秉青的祖母很是着急，心里就成天幻想着哪天自己的孙子不幸也成了受害者——因此也就更加地寸步不离，并一再要求他呆在家中。一次赶场，小道上迎面来了一打听路径的小伙子，临走时为了表示感谢，拉开旅行包给了洪秉青一粒水果糖——那糖可真好吃！可等那人一转身，老祖母恍然大悟，赶紧把糖从孩子嘴里掏出来扔掉……

沿途没有下雪，可雪却慢慢来到了脚下，它们在四周若有若无，时而在树头，时而在灌木枝上。黄昏时分，他们遇到另一个小聚落，疏疏落落几户人家坐落在山腰上，山上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带着冷冷的寒意兀自孤立着。右边是一带密集的灌木，黑黑的茎杆下是未曾化的雪。碎石公路在最前面一户人家的门口，转了个九十度的弯。眼前就是一幅宁静的画，他们却没心思欣赏——最紧急的，是要立刻找到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一个手持火药枪的年轻人，正把枪杆平放在屁股底下，在大路上慢悠悠的转。两人走上去，洪秉青叫声“老哥”，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发，说明是师范学校的学生，到这里来写生，希望能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早就走。

那兄弟古怪地笑笑，带着两人上了高岗，对着最前面的一户人家叫了声，对着出来开门的大娘又说了几句，再对洪秉青和乌林说了句“就是这里”，转身走了。洪秉青和乌林还以为这里是那小伙子的家呢，又对大娘说明来意，也就进了门。（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