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从生活还算可以的磁带厂出来,正像卖契身单一样把结算的那几个月的辛苦钱逛得差不多,就由那个叫茂林的老乡介绍进了那个叫“镖创”的电子厂。其实到广东不到半年内,我已经像吃馆子换口味一样转了十八个厂。进这个电子厂也完全因为苦口婆心的老乡担心我靠“青山”烦了万一去“翻砂”,他回家不好交代,同时还有一个秘密就是该厂有两个非常靓的沿河老乡。茂林告诉我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意思是我肯定会交上一次桃花运的。于是我带着意犹未尽的玩兴,托他给门卫买了一包“555”香烟,就顺利进厂了。
和我一起进厂的还有大刘,牛高马大、大大咧咧的一副模样,瞪一对“牛”眼,说话做事都漫不经心的。他是凤岗人,与我老家一山之隔,跟我早就铁哥们了。
上班第一天我俩就左顾右盼感觉不自在,怎么偌大一个两、三百人的工厂,除几个管理人员是男的外就我们几个杈手杈脚的大男人?且那些妹崽个个都只顾埋头噼里啪啦地干活,隔三差五还要遭耀武扬威的管理人员严厉呵斥。于是我俩仗着试用期可以不受太多约束的政策,只顾嘻嘻哈哈用土家话吹牛,对管理人员诧异与愤怒的目光孰视无睹,惹得车间的工人直向这边看,心里甭提有多自豪。
吃晚饭的时候,我俩自以为仍像上班那样鹤立鸡群,拿着碗筷叮叮当当敲着来到饭厅,顿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但见花花绿绿的人群排成几大串,那模样俨然在家放羊时羊群跑进了包谷地一样泛滥,凭我俩的手脚全然妄想靠近分毫。于是只有垂头丧气地退到一旁,眼睁睁看着那些我平常自以为吃得少又秀气的女士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副哭丧相的大刘瘫在一旁独自吞着口水,突然,他像神经质似的尖声笑起来,接着又揍到我耳边轻轻地说:“这下我才明白什么是母的了,难怪我家的那头母猪每顿要吃两大桶还是个瘦腔腔。”
我俩禁不住大笑起来。正当我们撒着欢儿笑的时候,一个胸前挺着两个大西瓜、屁股吊着两瓣大南瓜的中年女人骚首弄姿地一翘一翘走过来,对我们说了几句听不懂的广东话。我们也佯着正经的模样镇静地问:“亲娘(家乡话,即岳母)、噶婆(家乡话,即外婆),没得饭吃,啷个办?”搞得她咕哝着走了,惹得不远处几个洗碗的女工捧腹大笑。
开心归开心,到了晚上,我俩饿得在床上滚来滚去,自是懊恼痛恨自己的大手大脚和女工的可恶。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待我俩剪刀铁锤磨蹭了好一阵子才去开门,原来是我们骂“大西瓜”时洗碗笑的几个。只见她们“吃吃”笑着在门外你推我挤,半天才有一个高挑个、鹅蛋脸,看上去蛮有气质的姑娘,满脸不自在地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进来,接着其他几位也一窝蜂地嘻嘻哈哈跌进来,搞得我俩反倒不好意思,急忙给她们让座。
过后我们才知道端方便面的名叫秀英,是初装车间的组长,另一个子稍矮,学披肩发、穿红色毛衣、不爱讲话的素女型的漂亮女孩叫素英,另三位也是同村同姓的姐妹,都是沿河老乡。而被我们骂着“噶婆”的“大西瓜”则是老板的厂长兼秘书。
同是天涯沦落人,再加上同样的方言,我们自然地走在了一起。有时上班的时候,我也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偷偷跑到素英们那儿去神侃,或是拿着她那像显微镜一样的东西搞恶作剧。她们也经常问寒问暖,尤其是素英,有时还背着其他姐妹给我洗衣服,偷偷塞些方便面在我的箱子里,弄得大刘老说我瞒哥们,藏着私房钱让他也只能跟着吃那没营养的东西艰难度日。我当然不能告诉他那是素英送的,免得他们误解,吵着要吃“拖糖”,再说万一人家没那意思可就尴尬了。虽然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对我就像望穿秋水,可我几次约她单独看电影,她却叫上其他的几位姐妹。
一个风清月明之夜,我和大刘正抱着小型录音机在走楼上听着《九月九的酒》如痴如醉,突然听到楼下锅炉房传来阵阵叫骂声。我本身懒得理,因为在这样的环境里,各种派性的柔弱强食经常发生,有时候,因为遭到老板的凌辱,甚至把气发在同是天涯打工友身上的事也并不鲜见。听实在吵得厉害,我才漫不经心地看去,却见素英正颤抖着满脸通红地提着一桶水从锅炉房出来,于是赶紧下楼帮她。且料我手刚接触水桶把,身子却不明不白一下子倾下去,手被水烫得还可以,接着屁股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被踹了一脚。回过身,却见平常那位自持是坐地猫的广东仔正虎视耽耽地盯着我准备来第二脚,我顿时气不打一处出,就像小时侯放羊那样顺手提住他的头发就往桶里送,才两下,就见他气咻咻的脸上像红萝卜一样的冒着热气,非常的可爱。后面赶上来准备帮忙的两位,也被大刘每人一啤酒瓶就定住了。
事后,“大西瓜”为此大为光火,认为打了他们当地人实为大逆不道,但她看到我的手也伤得不轻,也只好作罢了,只是当着全体工友的面对着我咆哮着大声说了句:丢你老母!
我从来就不屑于别人说粤语,一则我认为那是一种近似盲目的眉洋崇外,二则我认为西南方言的确具有深远的魅力,表达顺畅得体、有力度,比如说“硬”,试问有哪一种语言能象西南方言一样把舌头顶得那么具体生动,表达得那么活灵活现?而且离普通话最为接近,只要把舌头卷起来,变一下调,就是原滋原味的北京话。于是我对“大西瓜”那近似咆哮的言语,全然不当一回事,只是觉得可笑而且滑稽。虽然总有人说那是在骂人,但我知道那是在怂恿我跟她也干起来,再说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倒是很多老乡都认为是给贵州人挣了一口气,他们都开始非常地尊重我,叫我“大哥”。其实不是,我在家老三,我妹管我叫三哥,左邻右舍比我小的都这么叫。当然,他们不知道我在家的称呼,更不知道我小时侯放羊时每天怎样在草坪上滚打跌爬,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子。不过素英不一样,她过后总是一边眼泪汪汪地唠叨着下次要注意点,一边心疼地帮我擦拭着伤口,那比叫大哥爽多了。而且她买的点心比别人买的要好吃得多。所以我就更不在乎别人怎么骂了。气得大刘总埋怨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而不是他。
然而,令我和大刘在乎的事却悄然降临。那一天,当我俩也像其他工友一样乐滋滋地走进财务室,准备领了工资去使劲喝几瓶啤酒的时候,出纳却只叫我在一张二十元的欠条上签字,说是欠的生活费,大刘也只领了五元四毛。眼望着一个月没日没夜的辛劳又是白费,我和大刘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失望和惶惑中。整个上班期间,大刘都只是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原来资本家就是这样剥削劳动者的剩余价值的。”我看见了他惨白的脸上从未有过的悲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俩饭没吃就早早地躺到了被窝里。我俩都无言无语地躺着,只是仰起失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深夜,正当我迷迷糊糊地重复着梦幻中的校园,突然被他摇醒过来。他轻轻地笑着说:“咱出去走走吧!”
夜已经很深了。我俩每人提着一瓶啤酒,静静地走在那个叫镇隆的小镇上,月光,悄声无息地披在身上,拖起长长的背影。我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冷。
我们在河岸边的水泥凳子上坐了下来,不远的桥下,明月的倒影正好给桥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岸边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们的影子影影卓卓,给深夜添上一种寂静和孤独。我们就那样无声地对坐着,喝着苦涩淡味的啤酒。不知过了多久,大刘突然轻轻地说:“你还是回去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其实你每天深夜躲在被子里写诗,我都知道。但如果一个人经历苦难只是为了体验生活,那么一辈子苦难的体验,又有什么意义……”
我一时竟窘迫起来,没想到他一语竟道破我心里的秘密,而且说得深刻具体,那么具有哲理。别看他平常大大咧咧,原来心却如此细腻。
那一夜,我们一直坐到月亮落山。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一改往常的懒散,对交给的任务总是认真而快速地完成。细心的素英仿佛也发现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问,依然悄悄地不断塞些方便面和烟在我的箱子里。有次我发现我的床上居然有五支电筒,且全是崭新的电池,但我什么也没问,我知道问也是白问。除了那几位老乡还会有谁?
临走的一天,沿河的几位姐妹都来送我们,素英提着一个非常精致的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大刘自是很大度地拍拍我的肩膀,只是对我说了声:“回去好好整呐,老甘。有时间写信来,”而后就随送他的姐妹走了。前方,有一个效益较好的工厂在等着他。
素英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泪又流了出来,她一边不顾害羞地整理我皱着的衣角,一边喃喃地重复着“路上要警醒些,回去好好学”之类的话。
不知不觉就到车站了,素英的泪又流了出来。她把口袋交给我,站着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蒙着脸哭着跑开了。
在茫然中走进车厢,我打开她给的口袋,一个纸叠的鸽子掉了出来,拆开,是几行娟秀的笔迹:
…………
清晨的露珠滴滴
滴醒了不愿清醒的梦
只为了似曾相识的你
依偎在梦的水乡
…………
我发觉平常挺争气的眼睛也模糊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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