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说

初春。有月。风柔。

一千二百年前的一个春月夜，庭院里的树绽开了嫩叶，花开始含苞，草已经萌发新芽，泥土里、空气中散发着新生的香味。月亮挂在很高的天空上，有些朦胧。夜色中有氤氲的云雾在飘荡，天空上见不到一颗星星。梧桐树下，立着一个人，大约四十来岁，很清瘦。飘逸的胡须与灰色的衣袂在夜风里，斜斜地指着同一个方向。顺着那衣袂指着的方向，蹲着一位清秀的小姑娘，用纤细的手指描摹着月光下自己的剪影。

那男人走到女孩跟前，轻轻地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然后，慈祥地看着女孩，脸上充满怜爱之色。女孩仰起脸，应声对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男人闻声，剑眉轻皱，脸色陡变，一种不祥的感觉弥漫在胸中，心绪有些不安。他轻轻拉起女孩的小手，慢慢地走进花树掩映的曲径，微风吹来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声。

二、梦幻开始的地方

今夜，月未升起。公园里静悄悄的，我漫步在幽深曲折的小溪旁，心绪也随那曲曲折折、明明暗暗的小径变幻着。随意找了一块山石坐下，心渐渐平静。远处是此起彼伏的烟花，烟花之下是城市的灯火。一朵烟花的影子似乎在我的眼前划过，那是一朵清丽脱俗的烟花影子，离我一千二百年的烟花影子。她，就是唐时成都浣花才女薛涛。

“杯酒送征帆，对杨柳楼台，几人同唱阳关曲？锦笺传妙制，过枇杷门巷，千载犹称女校书。”，“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把，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

这两幅楹联，让人遥想起的成都浣花溪——

薛涛出生于京都一小吏之家，安史之乱后，迁居成都，从小天赋过人，能书善诗，文才横溢。十四岁时，父母相继去世，迫于生计，薛涛凭借自已精诗文、通音律的才情及姣好的美貌，开始在欢乐场上侍酒赋诗、弹唱娱客，过起“歌伎”与“诗伎”的生涯。因剑南节度使韦皋惜薛涛之才，吹捧有加，使薛涛声名倾动一时。有诗为证：“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一个年轻的女子，美貌加上才华注定是要风光一时，但也隐隐地注定她将凄丽孤独一生。出众的才华，美貌的容颜，令当时达官贵人、名流文士向往不已，韦皋、李德裕等十一任剑南节度使邀请薛涛以歌伎兼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白居易、元稹、牛僧儒、令狐楚、辈庆、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都与薛涛有诗文酬唱。

与钱塘的苏小小、燕子楼的关盼盼一样，浣花溪的你是那样的光彩照人、那样的神秘脱俗，不断地吸引着人们，有人想深入，但你却总是婉拒之。

三、一首迟到的春天曲

每当春天来临，浣花溪两旁绿树蔽日，群芳竟艳，你气定神闲地行走在胭脂木下，临风倚栏，明艳照人的风采，仿佛是落入凡间的仙子。清风明月之时，你在月下吟诗咏怀“南天春雨时，那堪霜雪枝；众类亦云茂，虚心能自持。”每到秋天，秋风乍起，你掬水葬花，凝结着多少心中执迷不悔的痴情，化作怆然涕下的豪情壮志，“平论重写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就在42岁的时候，薛涛等来多情才子元稹，她幻想着，既然上天赐给她超凡脱俗的才貌，一定是要让她像花儿一样尽情开放的，将美丽展示给自己心爱的人。他们相遇，相爱，尽情地享受这激情似火的爱，双双坠入爱情的粉红色的温柔乡里。

薛涛释放满腔积郁已久的热情，高声放歌自己的第一次爱情，也是一生中唯一的爱情，尽管来得有些迟，但一点也不影响她对爱的痴情。那缠缠绵绵的情感，那芬芳无比的日子，那晴朗纯净的心空，他们朝夕相伴，毅然是一对恩爱无边的鸳鸯，天地间的苦难与酸楚不见了、忧郁与孤独不翼而飞，整个脸上写满了一个“爱”字。

薛涛时而面若桃花，沉醉在如胶似漆的温馨之中，对着元稹轻吟“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低头久立向蔷薇，爱似零陵香惹衣。”时而心里偶有不踏实之感，总觉着眼前的一切如在梦里，对着元稹幽幽低吟“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元稹惊叹于薛涛的才华，着迷于薛涛的美貌，沉醉于薛涛的深情。半梦半醒中，元稹走进了那片纯净如处子的情怀里，他们共同记下那段浪漫的情事，“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

四、一片等爱的薛涛笺

一年后，元稹为了自己的前程，弃薛涛而去。从此，薛涛失去了此生惟一的爱。她一天一天地等待，一月一月地盼望，一年一年地梦想，等来的、盼来的、梦见的却是一点一滴的失望，一丝一丝的心灰意冷。从“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的思念开始，到“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的悲愤，再至“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的伤痛，直至“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的醒悟，泪水淹没了那颗孤寂独处的心。

而那位负心才子元稹却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位多情君子，他在浙西的温柔乡里“放志娱游，稍不修边幅，以渎货闻于世”，色与贪俱全，几可与无赖相比，早已移情别恋于年轻貌美的有夫之妇刘采春。金屋销魂后，见到不断传情而来的薛涛笺，才记起已逐渐淡忘的薛涛来，便寄诗以解其负心之举“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冬去春归，续情无期。浣花溪畔的垂柳，柳下的春花，都成了往事，都如同隔世。唯有伤、唯有痛烙在薛涛的灵魂里。溪雨斜飘，如丝如针，扎在她的脸上，痛在她的心扉里、骨髓中。

夜深人静，薛涛唯有与那花儿诉说自己的心事，“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问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同花说相思。”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传来元稹去世的消息。薛涛已是美人迟暮，只能凄楚地“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此刻，回首往事，一切如梦，薛涛终于醒悟了，那一年又一年地默默承受着的爱恨泪水，也可以全部放下了。

秋天的浣花溪，漂着薛涛笺，两岸的树木落叶纷纷，终于分不清哪一张是薛涛笺，哪一张是枯叶。浣花溪的水色清澈，映着天空，浮着云彩，漫过枯草，一切都像是洗尽了凡尘。薛涛眉目平静、眼神温柔，安详地随着浣花溪中的薛涛笺走了。

她固执地守着那一片痴情，那粉红色的薛涛笺里，凝结着多少痴情的泪水。

五、余香

“南华经、相如赋、班固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少陵诗、达摩画、屈子离骚，都是古今绝艺。”

春又来临，但已过了一千二百年，我的眼睛循着山溪，去寻觅那一纸痴情的薛涛笺，却看到溪旁耀眼绽放的烟花，似乎见到了千年前缕缕飘飞的香魂。

我轻轻地问了一声，你好吗？

我很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