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不是头一次赶火车,但我是头一次去省城。由于火车的晚点和我跟车上的“左邻右舍”的关系,使得我那接到出差通知时的快意逐渐消遁了。
我是一个怕寂寞的女孩。我的“左邻右舍”中,有两个座位是属于“临时文件夹”的,几乎站站都有人上下;而和我对门对户的那个“永久收藏”,又是处于“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城门闭关”状态。他是一个小伙儿,他的头发蓬松纷乱,似乎从来就没有梳理过一样;他的脸型虽是我们民族认为最美的瓜子脸,但清癯、疲惫而憔悴;他的鼻梁直直的,好象西方人心目中的希腊美鼻一样美。鼻梁上架着一架硕大无朋的宽边眼镜;他的衣服的款式虽然时髦,却似乎有些好久没有洗了的龌龊。看他那不修边幅的样子,就能断言,他不是个搞艺术的,就是个书呆子。那还不?他手里拿着本大学教科书《古代汉语》,业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好几个小时了。他那旁若无人的情态,使我想起了一部儿时看过的美国电视剧《北冰洋底来的人》。于是,给他取了个自认为准确的名字“北冰洋底的来人”。是呀!不然为何这么冰冰冷冷冰冰的哪?乘了大半天的车都一言不发啊?这人,真不讨人喜欢!嘻嘻,恐怕一辈子都得木棒剥了皮——打光棍啰!
——这是我在断断续续地翻阅巴尔扎克的《幻灭》,又断断续续地窥视他以后给这个“永久收藏”的他下的终结性的结论。
心理学家说,女人的第六感官也就是所谓的“直觉”是“灵准”的,我相信我的直觉还应该在这“灵准”前加一个修饰语“最”,当然不能像“文革”期间那么滥用“最最最伟大的……”什么什么。
我觉得好笑,自己凭什么去品评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男人?我感到了自己的脸唰地一下热了,也一定红了,热到了耳根,红到了耳根!哎……
车窗外,雪花漫天飞舞,不时地撞击到厚厚的玻窗上,但它们像飞蛾扑火一样,很快就没了。因为车厢里正热腾着啊!
子夜十分,火车终于像迟到的小学生一样,怯兮兮地停了在了明亮的省城车站。
我背起大挎包,把公文包挂在手腕上,走出车厢时,不由自主地回头瞟了“北冰洋底来的人”一眼。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带地走在我的后头。
“唉,幺妹,赶三轮哇?”一个小伙儿问。
“不,我去赶公交车!”我边回答边想:怎么省城也和家乡一样叫年轻女孩幺妹啊?
“哎呀,这么晚了,什么车都收了,赶三轮吧!”
于是,我问:“那,去棱镜招待所多少钱?”要不是我们公司的人出差省城都喜欢住“棱镜”的话,我早就在车上写了火车站宾馆的住宿号了。记得,临了,孙主管还叮嘱过我:“出差可千万要小心啊,‘棱镜’有熟人,就住那儿吧!”况且,此一去要办事的地方就在菱镜附近。
“十五元。”小伙儿说。
“那么贵?”我有些吃惊。
“有那么远得嘛!幺妹,都要到南郊啦!”三轮车小火儿解释着。这时我发现那个“北冰洋底来的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瞅着我。不知怎的,我的心一收,突然害怕起来:他该不是盯梢……于是我毅然钻进了这高价的三轮车。怎么不高价?这十五块钱都可以打好远的的了啊!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这十块钱,打的也到不了南郊,要是白天还没有三轮赶呢!这人啊,就这样。自己总得着理由来安慰自己才好啊。
这三轮车小伙儿在前面勾着身子用力地踏着。顽皮的雪花随着冷风飞舞着,不停地飞进并不怎么能遮风挡雨的三轮车布棚里来,落在我滚烫的脸上,转瞬就融化了。我心奋着,因为我正行进在省城的平坦的土地上啊!我看着徐徐后退的渐次不甚明亮的街灯、黛黑的树木、高耸的楼屋都好似被风雪织成的网网住了,正在把它们一网打尽,并拖出地球去。喏!好大的城市哟!我的心倏地收紧了,泛起一缕“大海一扁舟”之凄冷的思绪来,可它仍然冰凉不了我的心奋……
“幺妹,到了。”三轮车小伙儿吱地一声刹住车,指着跟前的一幢不大的楼房说:“这就是棱镜。”
“啊!谢谢了!”我付钱时不失礼貌地说。
我喊们了,可是这座有着高高围墙的楼房,黑糊糊的,几乎没有一个窗口还亮着,里面死一般地寂静。我喊了好久好久,还用手猛烈地捶打着门,手都发疼了,门还是紧紧地闭着。我焦心地举目一望,铅灰色的天幕下,雪花纷纷扬扬,四野一片银白。我害怕起来,下意识地收紧了外衣。在这异乡的深夜里,我,一个黄花闺女,拎着个漂亮的挎包……啊,要是哪里窜出个人来,我该咋办呀?虽然,我哥哥在这座城市工作,可他在东郊,远水救不了近火呵!不知是冷还是怕?我身上一阵痉挛,心儿失去了依托似的直想哭;但是,一向坚强的我并没有哭出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这时,要紧的不是哭,而是想办法咋子度过这个风雪之夜呐……
正当我为难之至的时候,黑暗里的一个声音使我大吃一惊:“哎!妹子,冷吗?让我热和一下嘛!”话音刚落,闪出两个人影来,逼近了我,迷朦中,我看清了是两个“长发男人”。骤然,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心里很明白:遇到坏人了!我打了个哆嗦,倏地像回过神儿来了一样,大声地叫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不——不干什么,就——就要你这个漂亮小妞陪陪哥们儿,哈哈哈……”两个“长头发男人”声音放荡地笑着,伸出手来,想抓住我,我猛然一闪,啪地一声,我滑倒了,我忍着疼痛,竭尽全身力气地又叫喊起来:“来人啦!来人啦!”
“什么人?……站住!”一个洪亮而严厉的声音过后,两个“长发男人”逃之夭夭了。
“没摔着吧?”一个男人边问边扶起我来。我抬头一看,哦!我一下子愣住了: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又记不起来了。我警觉地退后一步,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忐忑直跳的心儿急促地在记忆的海洋里搜索着。
“唉!小女生,你忘了?在火车上……”
“哦!”我哦了一声后,心想:他就是那个“北冰洋底来的人”。怎么叫我小女生?我都二十挂零了哇?
“你受惊了!你是……”
“我出差来这里,这棱镜招待所的门喊不开,来了两个……”这时的我,似乎对跟前的这个年青男人业已没有了丝毫的戒备,啊,不仅仅没有了戒备,还有一种信任一种感激。
“你上当了,‘棱镜’已迁移到城西去了。”
“是吗?……啊……”我恍然大悟了,这门上什么牌子都没有呀?唉!我太粗心了。
“唉!小女生,跟我来吧!这附近有一家旅馆。”
我没答腔,也没移步,只是忐忑不安地用狐疑的目光睃住他:你是个好人吗?跟你走?你想干什么?可不要逃脱虎口,又近狼窝哟?
“哎!小女生,”他定然是猜度到了我的心思而自我表白道:“别害怕,我是此地616公司的,回家乡探亲后返厂的,下火车后,路过这里,不料你碰上……”说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本来:“你看,这是我的证件……我想,我能帮帮你……好吗?”
是呀!此时此刻我是多么需要帮助啊!于是,我跟着他走着,走着。我们之间拉开着一定的距离——即便我明明知道这“距离”丝毫也没有用处,如果他是一个坏人的话——我想:这附近真有一个旅馆不就对了;但又怕他把我引到……啊,我的心又收紧了……
“把挎包给我。”他带祈使的口气说,大概是见我走得有些蹒跚的样子。
“不!不不!”我本能地攥紧了挎包,生怕夺走了似的。
“哎呀!小女生,你放心,我不是那号人!”他竟然伸出手来了。
我退了两步,惶恐地望着他。
“这,这个给你!”他急忙抹下手表,冲着我递过来,几乎是在嚷嚷:“‘梅花’,瑞士的,五千多,作个抵押,该放心了?”
我伸了一下手,赓即又缩了回来。
这会,他期期艾艾地说了:“小女生,这,这样还,还不行?其实,这世界上,还是,有,有好人的……”
这时,不知道是我的脑子少了一个波段不够用了,还是一时的不假思索?竟然下意识地接过了梅花表。真好笑。
他背起挎包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心想,管他的哟,出门在外,就这么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就几个挎包也抵不过这么贵重的表啊!于是,就像有了保障一样,将“梅花”塞进了公文包,甩开膀子仅跟着。这样默默地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把一家小旅馆的门敲开了。他把挎包放在门口,对我灿然一笑,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就疾步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了。可能是他回驻地的心切吧。我想。
疲劳一下子把我拥进了梦乡……
第二天,我找到棱镜旅馆真正安顿下来之后准备开始工作,打开公文包,适才发现那块梅花表。啊!这可怎么办?这“梅花”的主人——一个热心肠的“北冰洋底来的人”啊!他一定会来取的。但没有来。他怎么来呢?我又不住在昨晚那个旅馆了?也许,他会来“棱镜”找我的。因为,他曾给我说“棱镜”迁移了。
他还是没有来。
我想去找他,可是,我去哪里找呀?除了他的外貌和声音,再没有什么给我这脑子的档案袋里装进过什么了。比如,姓名、工作单位……啊,这他倒好象说过什么61……啊,后面好象还有个什么数字,是7?是6?是8?还是……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哎!都怪我当时没认真听,更没有看他的证件……这可怎么个找法呢?我只好在工作之余,在大街上东望望,西瞅瞅,盼着能在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发现一个头发蓬松、脸色清癯……的他来。可这真真犹如大海捞针一样,谈何容易哟!一天,工作之余,我去哥哥家玩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哥哥。他非常感动地说:“这真是个上好的人啊!是该找着他,还人家的表不说,还该好好地谢谢人家才是。”可是,谈到如何寻找的事上,一向精明我哥哥也一筹莫展。他说:“你又记不清是61几了,在我们这座城市里,6字头的公司就有好几家,每家都是几千上万人的……看来只好慢慢碰了……还好,我们单位和这些6字头的公司都有联系……”
在省城的工作就要结束了。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沉重。我盼着他来“棱镜”找“梅花”;但到我要离开旅馆前的最后一小时,还是沓无音讯。临走时,我特意给旅馆的负责人讲了这件事,并在负责人随意递给我的一张纸条上写下了我的通信地址……
真是光阴似箭啊,转眼间,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此时,当我伫立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梅树的绿叶与青枝在春阳下闪烁着光斑而再度想起无时无刻不想起的梅花表的时候,我收到了哥哥的来信。为了方便,我将信的内容用这种方式叙述出来:
妹妹,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托我办的事无意之中办到了——找到了梅花表的主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北冰洋底来的人”。原来他是我们的同乡还是我高中时的同学祁石。他在南郊616公司工作,半年前提拔为党群部长了。此人能写会画,名声在外,他们单位的人都叫他“小白石”,显然是夸饰他有齐白石的绘画才干。偏偏他又名叫祁石。
昨天,我休息,去616宿舍找他,想请他给我画幅画,我好久没有去他那里玩了,这一去,我发现他寝室里挂了一幅《梅雪图》,墨气浓厚、线条干练、激情跃然纸上,与他日前的画比较起来,长进不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即刻,我被这幅画吸引住了;特别是画上题写了“老诗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之东坡旧句,更使我觉着作者的品格实非一般人可比。
“梅工,你爱梅花?”祁石呼我“梅工”,是因为我已晋升工程师了。
“诶!哪有姓梅的人不爱梅花的?”我说。
“嘿嘿,这个理论大概是我们梅工程师的新产品吧?”他打趣道:“不姓梅的呢?”
“那,倒不一定啰!”
“啥不一定?”一个声音撞了进来,这是他同寝室的小林在说:“我们的‘小白石’部长可一定了。不!原来也不,自从那以后就……”
“小林,你!”祁石向小林使了个眼色,想堵住他的嘴,但小林这个天真活泼的女孩才不管这些,嘴巴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唰唰地只顾倾:“随时都在念叨那画上的诗句哩!大概……哦,应该说不知……不知是因为他丢掉了梅花,还是他失落了梅花表?”
“你,你……”祁石急得期期艾艾的地不知怎么说才好。
“什么?掉了梅花?梅花表?”我的心一怔,心想:莫不是那回事?
“自从他探亲回来,那块瑞士梅花表掉了,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小林揭老底了。
“祁石,是怎么掉的?”我似乎明白了一大半,但还是问道。
祁石不肯说,小林说他也弄不咋清楚。这时,我给小林递了个眼色,于是在我和小林的纠缠下,祁石详详细细地讲了他梅花表的去向……
最后他说:“那天,离开那小女生后,没走多远我就想起表来,我即往回走;可是,我却被两个人拦住了去路。我大吼道:“你们要干什么?”话音刚落,我的头被狠狠第撞了一下,我晕了过去……后来值勤人员发现了,把我送进了医院……我从医院出来时,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我没问那小女生姓什么?在哪里工作?在火车上时,只见她读的那本《幻灭》的封面上用毛笔草写着一个‘梅’字,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姓、名什么的。我曾去棱镜、旅馆问过,但被几个‘不知道’打发了……于是,我放弃了找‘梅花’的念头,心想,那戴在那小女生手腕上不也一样?可不知怎的,我的心却始终不能平静,那风雪之夜的情景扰乱着我,于是作了这幅《梅雪图》。”
妹妹,我当时就把你的嘱托告诉了他,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直嚷嚷:“哎!那个‘梅’字怎么都没有使我想起你哥子来?哎!真是远在天边,近在咫尺哟!”
妹妹,现在你可能会说,梅花表该完璧归赵了吧?不!祁石心奋地对我说:“如令妹同意,这‘梅花’就送给她好了!权当留念吧!”
妹妹,你会莫名其妙吧?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你大概不会责怪当哥子的呗——除了这只梅花表,我已做了你和祁石之间的第二月下老人啰!祈石的才气就不说了,就如像帮助你这类事情,在他们616也是出了名的。妹妹,你翻翻这月的省城晚报吧,那上面有一篇写他的报告文学叫《内热》,读后你一定会举双手同意的。而且,从他的口气他的行动里,完全可以看出他对你的一片深情……
我读到这里,我的脸业已绯红到了耳根,心怦怦擂鼓,赶忙打开立柜,取出那块梅花表来……端详着,它的咔嚓咔嚓声多么清脆响亮哟,这该是他——那个“北冰洋底来的人”,不,应该是“赤道线上来的人”的循良火热的心在搏动吧……忽然间,我滚烫的嘴唇落到了莹洁闪亮的“梅花”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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