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余于清华大学进修,一日得闲,出游西山八大处。
西山位于北京市西边,因有八个寺院分布其间,故又名“八大处”。此山多土,间或有石。在山之东,有一深谷,谷壁有石崖,倒也险峻。从山势论,亦是寻常,然山脚至山腰,多是苍松古柏,尤其阴森。山腰至山顶,多荆棘灌木。绝顶之处,灌木亦少,唯有杂草,形成一片草地。时已四月中旬,草尚枯干,萌芽只是隐约。登及山顶,望北极目,尽皆荒野,偶尔几间农舍;望西放眼,可见七八座特大烟囱,依目力估测,直径三丈,高三十米,每座烟囱滚滚直冒黄烟。因问土民,俱曰首钢所在,或曰有一部分属火电厂的。及往东望,群山叠翠,挡至视线,人曰东边乃是香山西域。再往南瞧,苍茫无垠,乃是都市远景,毗邻工厂农田,晴烟浩缈,哪里看的清晰。
所谓八大处,即“一处”长安寺,位于山脚,今自空荡,香火不盛。我游之日,不知何故,竟然锁住山门,未让游客履及。远远观去,庙宇轩亭,倒也不少。再言“二处”灵光寺;“三处”三山庵;“四处”大悲寺;“五处”龙泉寺;“六处”香界寺;“七处”宝珠洞;“八处”正果寺。从一处到八处,乃自山脚至山顶,逐次分布。及到七处,已是最高了,但离山顶,尚须登山半时方可。言及“八处”,乃位于山之东侧,从山脚登上,亦须半时方及。此八大处,唯六处最大。六处所供者乃地藏王菩萨,有牌示曰:释迦摩尼旨示地藏王菩萨,在未来佛弥勒佛继承他的佛祖宝位之前,要地藏王菩萨设十八层地狱,掌管人间善恶报应,故此寺最上层有地藏王菩萨正坐塑像,两侧自然不少罗汉。其它摆设,与其它寺庙无异。寺中有几处甚奇,壁画尽是惨不忍睹之形象,那是描绘十八层地狱中之情形:有许多青面獠牙,虎头鹰足之穷凶极狠之执法者,将那些生前作恶之擘鬼罪魂,或剖腹剜心,或抽筋割舌,或砍手剁脚,或锯股分身,或挖目扯肠,或油煎粪煮,或百蛇缠身,或荆棘绕体。更有重罪者,金瓜击顶,斧断首级------到处血淋淋一片。这些壁画,依余目力,可知现代复制品。所画男女罪鬼,尽皆luo体,于某些部位,无不突出张夸,使男游客趋之愈近,而女游客很少抬目。壁画之下,塑造许多泥胎,尽是双手有铐,双足带镣,五花大绑之赤luo罪身,其面目表情非常绝望与痛苦。似此之殿,于此寺却有五六所之多。余自思,此无非是借地藏王所设的十八地狱,吓唬世人,警告世人不要犯罪,人若犯罪,即使阳间躲过,也逃不过阴间之惩罚的。这十八层地狱居于寺之中部,自成一院,院门横额,大书四字“现清净身”。余一进门,初观四字,不甚解意。入得门内,见了许多一丝不挂的罪鬼泥塑,方觉得此四字之奥妙,乃是一语双关。
寺之前院又是另一番景象,正院门高悬“智镜同圆”。入得门来,便见一棵古树,估计直径四尺,树高三丈,有十几分杈,每条树杈都很大,均作盘龙腾蛇之状,稍稍下斜,姿势非凡,怪不得许多中外游客纷争同树合影。此院正殿,自然是供着三世诸佛,不必细说。值得一提的是,正殿左右,有两座短塔,塔门相对开着,进去一看,有大理石镶壁,壁上刻字刻图,记载着乾隆皇帝与鬼王僧之故事。说是大清乾隆某年某月某日,乾隆圣上因来此寺避暑,日久有些烦闷,忽然思念已经死去的香妃,因而忧郁不快。寺院主持得知奏曰:此寺有一高僧,有沟通阴阳之术。帝大喜,请高僧见,托事于僧。僧受机宜,令帝沐浴更衣,待月夜隐于寺中花园怪石之边。僧自作法,果然一阵香风,有奇丽女子出,帝迎上看,果然香妃还魂。帝遂携香妃入帐,一夜云雨施受,百般欢乐。及至黎明鸡啼,女自不见。帝醒来,精神爽快,顿消愁云。因感高僧德法两全,御赐美名“鬼王和尚”,改寺号为香界寺。从此,寺中常得皇帝恩典,故香火不衰,为八大处之首。才赏玩此处,正欲进里,突然一块巨碑映入眼帘,此碑形状与其它寺院无二,也有一个巨大的石龟驮着。只是碑上刻着康熙御笔长文,因游时短促,无暇以读。碑背大书“敬佛”二字,字长三尺,乃康熙皇帝笔迹,十分浑然刚劲,很有骨力,煞是耐看。依余目力,此碑此文,乃是真物,非属今人仿制。
从六处下行,不多时,便到五处“龙泉寺”。那儿寺院甚小,一进寺门,便见一眼古泉,泉声叮咚,清彻无比。水从一个汉白玉雕成的龙头流出,离龙嘴前两尺处,有一高不及尺的顽童石雕像。童子骑鲤鱼背上,手持钢圈戏耍,引得许多游客将中国硬币直向他掷去。再往上走几步,见一小山洞,洞口有横栏,洞内有一个簸箕大的铜钱,上铭“闻音临福”四个揩字。此铜钱挂着,钱中方孔内挂一小铜钟,只见游人纷纷将手中之铜板瞄准钱眼小钟投掷,十有其九不中。偶有中者,小钟发出当的一声鸣响,投中者乐得眉开眼笑,直道福将来也,可见中州臣民,盼福心切。只如今太平盛世,衣食丰隆,难道非福乎?正所谓“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余好奇,问一客:“何来许多铜钱?”答曰:“售门票处有卖,一块钱十个。”余自思,就卖一毛钱一个,比邕城便宜多了,就买几个吧,一作纪念,二作收藏品也值得。正欲动身,只见一身穿蓝袍妇人将一块磁铁向那些落于大铜钱附近地上的许多铜板掷去,“喀里喀拉”一阵响后,那些铜板全被磁铁吸住了,妇人一拉栓着磁铁的绳子,把那些已被抛弃的铜板又皆尽“钓”回来。送到售票处去。余看此景,买“铜板”之兴,完全消失了。
余正扫兴,直往里走,又见一座殿堂,殿门有两口古钟,一挂门右,一置门左地上。钟上俱铭古文。游客用手轻敲挂者,声音十分明亮悦耳。余入门观看,原来正殿上供着一尊巨大的黑色泥塑,两目暴突,黑光闪耀,唇红眉白。正怪处,见有一匾,写着龙王正位。原来这殿供着的gu*头龟面的神灵,却是东海龙君。余自思,似这等冠冕堂皇的龙王庙,何不把龙君的尊容造作得精致一些,起码要象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里的敖广龙爷一样。龙王殿左右有雷王电母之塑像。此外,别无他奇,只听见一游客叹曰,“入此门要三角钱,虽不贵,但也冤枉了。”我闻此说,也就从出口走了。
话说四处大悲寺,在正山腰,横向发展,不知何故,东半院不开放,西半院只有一小侧门,供游人出入,正门关锁着。余生疑窦,便到正门去观察,原来正门是“天王殿”,里面新塑四大天王石膏像,样子十分魁伟,但还未上彩,一片白色。我细看,这些金刚塑造得甚是精工,与其他寺院比较,形神皆准。自叹道,当今世上,还有这些能工巧匠存在哩。后来,余从小侧门进去,只见两座庙宇,飞掾斗拱,金碧辉煌。在前的一座是三世诸佛坐像,泥塑贴金,形态生动。门前五枝古柏,枯槁扭曲,十分空灵,再配许多怪石,倒也幽深意我。
在后的一座庙宇,门口立着数十人,木然不动,低首合十。余一跃跳将上去,只听得一串串清脆的女声。挤进一看,原来有几个紫袍中年妇女,黑发黄面,看去不是庙中尼姑,却似乎是南方来的信女。几个妇人中,有一个出声念经,其旁另外那几个只是默念,唇虽动而声无出。围观者尽是游客,不论男女老幼,尽皆低头垂目,双手合十,屏住呼吸静听梵音。那妇人“啵剥戛嘛摩支八啦伽伐哆罗密呵------”等等地念呀念,声既脆又速,直似爆豆一般。余亦忍耐听有二十分钟左右,终于听到妇人改变了声调,放缓了速度,念了一句两次:“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大天尊观世音菩萨”。然后脸上泛出甜蜜得意的笑容,后退几步,靠到一条栏杆上,与那同来的几个紫服妇女一同休息。这时,一大帮游人呼地围了她,问这问那。当然,必问她是哪里人,是不是寺中之人等等,只是人多声杂,终不明白。后来,余仅听得她说:“我念的是观音真经”。余自思道,据吾所知观音经只有十来句,为何她竟念了近半小时,吾听的真,她念的并非重复,也许她念的是真经吧。随后那妇人又道:“今天算你们有缘,得听我念经,我劝你们也念念,没有什么坏处,顶好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消灾灭难,吉利安生,------”。停了一会,有人问,佛的真谛是什么?她说:“是仁和忍,让和善。人世间,不免有各种事情,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之事而争吵斗气,没有必要。若要骂人,当时好象是自己占了便宜,心中痛快,但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如果克己行善,吃了些亏,但心中无愧无疚。吃也甜睡也香,心境开阔,精神清爽,心宽得意,作什么事都会顺意,这无疑是一种良性循环。”我听着,心中似有所觉,肯定其中不无道理。
妇人离去之后,我方才走进大悲殿,原来里面供着一尊巨大的观音菩萨塑像,我看出是新造的石膏像,描上彩釉,倒也十分鲜艳。只见有一三十多岁的妇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也进观音殿中来。女孩问,上面是谁,母亲回答了。她又说:“你看,观音菩萨,真漂亮啊!”我不由得也仰面详观,觉得造型也不十分漂亮,也许北京人漂亮的标准是以当地女子为尺度的,园而稍方的脸,下巴比较肥大,两颊绯红,这就是漂亮。我去过杭州,那里的观音,是以越女的清秀为尺度的,所塑的观音像,多为瓜子脸型,十分娇媚秀丽,但又不失端庄,可见恰到好处。
再往山下走,就到了三处,叫“三山庵”。门票一元,余自思,里面有何好处,竟要价同香界寺。正不解时,忽见一牌写着广告:“寺内七大奇观,水云石、大宋龙洗、中华历代帝君、中华历代杰出人物、中华历代诗人等塑像展览,栩栩如生;可以亲手撞钟祈福;中华现代雕塑艺术展。广告文力,不由得我不进去。方才我于门口徘徊之时,收门票的女服务员,表情何其木然,当我解囊掏钱买门票时,其态度是何等柔和,说话声里,更带有几分娇羞之气。我并不想到什么,只意识到本处可能也是物少价昂了。
进得门来,即有当当钟声,也有些催人奋进。吾首先注意到中华杰出人物塑像展览馆。这是一个小馆,里面展出的只有九个人的塑像:济公活佛,歪嘴斜目啃狗腿,神态滑稽可笑;范蠡与西施,那范蠡是越国大夫,谋西施予吴王夫差,用“美人计”折了吴钩之后,暗携一代绝丽佳人西施,隐居归农。此时,只见范蠡立于船头,仰视远方,大有去国遥远,归隐深处之形象。船中西施,何等艳丽,静坐船内,感情深邃,表面倒也不见忧伤。值得赞赏的是范大夫的形象,塑造得十分得体,清瘦的脸型,秀眉微须,十分清秀文雅。尤其面部塑造,十分成功,恰如其分。我看得出,他的深智与大略,他的英俊与文雅,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吾端详几度,不忍离去,只觉得自身与之相比,差之远矣。无论是谁,只要站在那塑像前一会儿,谁都会自卑,谁都会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庸俗之人而已。而且不愿做一个庸俗之人的心思便会隐隐而生的。
由于看了范蠡大夫的塑像,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却忆起了清华大学图书馆里珍藏的与范蠡有关的一帧巨幅书法帖,上有一首诗:
九秋霜尽冷孤蒲,
一叶轻舟过太湖。
震泽波涛看底定,
三江风浪接虚无。
乱山点点涂苍玉,
远雁双双下绿芜。
虾莱几时归范蠡,
眼中披豁见雄图。
思及此诗帖,往日趣事之片断浮于脑海。
去年清华大学校庆那日,该校图书馆展览了那帧约两米宽四米长之巨幅大篆体书法帖。大篆体今人生初,难以尽解。馆官请有退休教授六七位列坐帖下分工译之,余旁观良久。及至尽译成“行体”后,七人共阅通过。余见六句之末字译“兼”不妥,斗胆直言。馆官正色问吾何人,余应进修生。馆官曰:进修生与教授比乎?余生愧色,一教授问:依汝所断,确当何字?吾答:芜。众教授齐问:何凭?吾答:依韵而推知之。馆官诧,众教授急审片刻,齐点头之。吾知趣急退而去。。。。。。。
此事忆起,如在昨日之新。那诗谁写的?那字谁写的?所言何事?我却不得而知,我思绪繁杂,不得尽解,后来只好罢了。我带着无名的愁绪,踏着橘红的夕阳,回到我那清华园的二十一号公寓楼------
(写于1998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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