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一口井

(一)

我始终认为，在我贫瘠的故园，泉水永远是最母性最灵异最祥和最宁静的风景。无论世态炎凉、人情淡漠，那一口古老的井，那从井中流出的甜甜的清泉，将永远支撑着我生命的纯洁，在精神空间里天长地久地流淌。

在我诞生的那座偏僻而遥远的小村庄北侧，一条石子小路蜿蜒盘曲，穿过高深的密林，尽头是一块大石，大石下面，便是那生我养我的水井，泉水从里面流出，经过石缝流到不远的田里。

远古时代，从这里有了第一户人家，这井，这水，这石子小路，便成了村里人洗去污垢，寻找纯洁的去处。

我在井边长大，我喝着这清泉长大。

那时，我还是一个瘦小的男孩，常站在光滑的大石边，听着汩汩的泉水声，眺望远方，朦胧地向往未来的世界……

（二）

儿时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光滑的石子路上玩耍了。尤其是在夏天，当成群的蜻蜓漫天飞舞，同年纪的几个便用蜘蛛网制的网竿肆无忌惮地捕捉，然后把捉到的蜻蜓分类，黝黑的，折翅去腿，保留中间部分，然后用葫芦叶浸泡水了包着放在火灰里烧，约莫五分钟后，洒上盐便可以吃；黄色的，则分成几片喂蚂蚁。

黄昏时分，吃蜻蜓喂蚂蚁的伙伴们在石子路上追逐嬉戏……

一个头发、耳朵、脸上都是泥巴的瘦小男孩仰卧在井边的石块上，将调皮的小腿毫无顾忌跷到井沿上，听着汩汩的泉水声出神。小男孩在想些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村民们早抢晚争地来挑水，光滑的石子路上，留下一串又一串的脚印，他们隆起的脊背在小男孩忧郁的目光中漆黑发亮。那时，小男孩好奇地踩着脚印跟着走，追随到很远很远……

许多年后我都在想，一个流浪者日后与那口井的恋情以及他一生的艰辛和梦想，兴许从那时起，就藏在甜甜的泉水里，仰或石子小路上无尽的追随里了。

（三）

童年的幻想如流逝的泉水一样，只留下一片浅浅的湿地和许多苍凉。悴不及防的我还在金庸梁羽生的七窍生烟跌跌撞撞里揉着伤痛，在琼瑶岑凯伦的弱不禁风情意绵绵中独自叹息时，我那刚过门的大嫂就要我做一名规规矩矩的庄稼人。日后父亲又烧去我所有珍爱的书本，要我死心踏地和山里人一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此后，我就在故乡井边的石子小路上亲尝着庄稼人的苦难和艰辛。

我想，如果那条天长地久的石子小路没有过早地把我唤回，如果我没有在石子小路上把农村人的人生模拟一遍，我不会出去流浪。

如果我总是逆来顺受，如果我的心灵甘愿被贫苦揉蹶，如果我也象父辈一样不曾有过读书识字的经历，我不会出去流浪，不会再回来读书。

是的，命运的猝然改变和故乡那一汪清泉成为我一生的情结，使我在流浪中悟出文化与生命同等重要。是上苍恩赐的那一口老井和那一汪纯洁的泉水，才使我在井边倒下又站起，离开又回来；也才使我在苦难的生活片段中捡起生命中块块闪光的碎片，编成长长短短的文字。

（四）

十五岁那年，我在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中，毅然打点行装夜行南下而去。那是一次思想和肉体的出逃，现在想来或许有些幼稚和冲动。但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远行，也许我仍困在大山里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早婚，然后生儿育女，继而不堪生活的重负，喝醉了红苕酒打老婆的村夫。正是因为有了那次远行，我才看见外面有柏油路自来水，还有一种叫文明的东西。也正是朦胧意义的出逃，才使我的思想和灵魂受到洗礼：山里人也该有全新的富裕而具现代化文明的生活。它使我重新认识到，故乡那口井，已成为我生命的隐秘，它几乎凝聚着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爱和恨。

没有离别的洗练，这绝对是另一种意义的艰难和平庸，而正是离别，我才更加感觉到那一口井在我生命中的深重意义，使我成为一个懂得在逆境中怎样生活的文明人。

（五）

我又坐进了教室。在每天完成一大堆作业还要复习功课的前提下，我禁不住操起了笔。心中那些涉及我个人和乡亲们凄清苦难生活的回忆像毒蛇般咬啮着我的心，而终又以一派神圣的光照、慷慨的赐予，使我的内心变得清澈而滚热。一种极其纯粹的渴望表达和宣泄一再使我不得安宁。我开始在教室里书写我生命最初的颤音。后面不远的几排，有人在高谈阔论些什么，前面一个女孩正在嗑瓜子，吐得满地白花花的瓜子壳。有时若稍不注意，就有人将稿纸拿去当手纸……

我就是这样在教室里写下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最初感受。我常常含泪对自己讲述我的回忆。日复一日地讲述使我进入不断获取的生命意境。也许，从那时起，就该视作一个青年新的生命奋斗和日后精神永远的找寻了。

（六）

云贵高原以其特有的气候被人称为“人无三银，天无三日晴”。而思南这座古老的小城更以浩浩乌江的磅礴气势迅速传递着日子的骤然改变。头一天还是阳光普照大汗淋漓，一夜之间却是绵绵细雨，让人冷得瑟瑟发抖。河风裹着鱼腥飘零，“呜呜”地响着，拍打着窗棂。这时侯，我感觉有一种伤感和疼痛离我很近。故乡那么遥远而往事却飘然降临——

……漆黑发亮而隆起的脊背，挑着班驳落漆的木水桶，脚印在光滑的石子路上重复……熊熊火焰吞噬着书本……在黑暗中无声地走过那口古井，那个村庄……我独自走在下山的路上，泪水模糊了双眼……故乡不见了，消失在云贵高原那崇山峻岭之中。

我就这样写着，功课的压力和贫寒的生活影响着我的身体，体育补考成绩单又被填上了一个大大的“0”。寝室的同学都睡了，我再一次打开手电，借着微弱的光，续写我这一生的梦想。写成的文稿渐渐填满了箱子……我就这样执著地写着，啼血的回忆让流逝的岁月和我十八岁的生命邂逅。有时倦怠得昏睡过去，而故乡那一口装满清泉的井，却总是不停地晃荡在眼前，我又拿起笔，望着远方，想象着外面的世界……

我就这样写着。

我想，我还会义无返顾地坚守和继续——

为那口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