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电话号码传出陌生的声音。却是一个别了二十年的同学,说到初中的一个老师得了癌症许多同学相约去看看我可否同行。老师、同学好遥远的称谓,就在心之最天涯。一下拉回来,才知心中一刻也没有忘记地记挂着,只是不大刻意地想,更未刻意地去做。常常在女儿放学吃饭的时候不停地“老师、老师”声中,脑海迅速闪过几个身影。书没读多少年,但有三个老师却是活在我心影响我一生。
小学在一个山村就读,学校离家两里地,建在一光秃秃的小山丘上,冬冷夏热,很是简陋,椅子还得自带。三栋平房,五个民办教师。一个老师教几个班,好在每班人数很少,也就十几人。老师大都是先上这个班的课布置作业后,再赶到闹哄哄的那个班的教室,忙得不亦乐夫,工资极低。山村拖欠学费是常事,家长有的用几捆柴或几只鸡或几袋米替代。老师的收入说到底也就是中午那餐饭。
青年人很不安心,唯一让他们坚持的是上面一次又一次的转正的承诺,给了他们没有一走了之的理由。其中有一个中年老师叫张炳炎,瘦瘦高高很文雅。上课时就是咳嗽也是用书遮掩着。常常是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全是自家织的那种粗布,从不改变,干干净净还用米汤浆洗过。在我很稚嫩的脑海中,张炳炎老师给我的感觉便有与我们山村那些直接、粗犷、大大咧咧展现本性的村民们格格不入的一种气质。长大后,看过鲁迅的许多画像总在不自觉间联想到张老师,就差那撇胡子。
张老师家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正在我们班读书,常在与别人的争闹中挨一教鞭。小儿子还未上学,而张老师从未拿过工资回家,全帮未交学费的孩子们买了书本。家就是师母那双手,那付肩挑起来。
很记得张老师上课,走进教室在黑板左上角开始,每次刚到右下角时下课铃总准时响起。从没有任何费话,但我们听得很认真,也全听得懂。微笑总挂在那清瘦的嘴角,那怕再顽劣的孩子,在微笑的张老师面前也恭恭敬敬地站住叫声“老师”,这让其他几个面对乡下吵闹的孩子们大喊大叫,甚至动用武力的老师们不解而又嫉妒。
张老师教我三年,并未讲过什么大道理,但我们从他的一言一行感知善良、奉献、兢兢业业。记得我们班有一个小同学的父亲去逝,幼小的我们在与他起纷争时,便用这个去骂他。老师听到后那日少有的严肃,利用上课时间,先是批评了我们一顿,然后又用柔柔的声音对着我们说:“他爸爸不在了,他肯定很伤心。他也便少了一份关心了,我们从此都去关心,把他补回来好吗?”,几十双眼睛盯着老师,大声地喊着:“好!”。一颗善良的种子种在我们幼小的心里。“人之初,性本善”,但后天的引导和启发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不然许多的超越本性的恶魔便会将本善压服。
张老师不仅仅是在学习上育人,更在生活上很细微处关心我们。下雪天,农村孩子大都穿着布鞋,易湿又滑。张老师总蹉很多稻草绳带到学校绑在我们鞋子上。我们从未想过老师在如此大雪天用了多长时间,有多冷。小小年纪也不知感动是何物,也可能谢谢都未说,便一个个消失在他关爱的视线里了。绳子早已丢掉、腐烂,但却永存我心,还有那一别三十几年的老师。
搬家后,进入初中,班主任很年轻,叫赵煜恒。正在恋爱,每天上课我们都能感知他望断学校门口邮递员的来路。下课便很高兴与学生高谈阔论,整天意气风发。半年后,又看见他失恋,再就每天皱着双眉,很是忧郁。上完课也不与学生疯了,便在自己宿舍不停地写。还很清楚地记得,他的双手细细长长那种,乡下老人说男孩手生成那样是做学问的。果然,赵老师开始在上课的间隙,时不时在对着我们朗读他的小诗、短文。以至于后来文言文在考试将至时还未上完,他便叫我们死背。很奇怪那些调皮倒蛋的同学也全顺从地死记,可能那就是偶像效应。就在我们拚命死背时,他的文字慢慢变成铅字出现在报刊杂志上。上得最多的是我们那里最早有影响的一种刊物,现在早没了的《洞庭湖》。中学时代正是追逐偶像的年月,一个能将文字发到报刊的老师就是我们全体的偶像。我们满怀崇拜的跟随他。
赵老师时不时地给我们讲写作的有关知识。他喜看书,也爱书,但更喜欢爱书的学生。如果我们拿了他的书,他从不表示异议,只伸出拳头对着我们说:“不还招打”,其实他也就一个大孩子吧。
我那时很喜欢书,但家里没有几本。在任学习委员其间,常利用送作业本之际,摸一本书来看。也不见他找过,还时,他就笑着对我说:“就知是你拿了!”。后来,我们班的作文全校一流,全因他批解作文时的详尽评解。
上次去海口,买了一本《中国散文精华》惊喜发现有老师一篇文章。我一个箭步冲向妹妹,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呼,妹妹好笑:“又不是你写的”,让我哭笑不得。她当然不会理解,一个别了老师二十几年的学生,再在千万里外的一个书店与老师的文字重逢的喜悦。一个已是我们省作协的让我们引以为荣的,并曾在我们心中埋下文学种子的老师。只可惜的是我们那个班没一个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作家让他也自豪一回。那种子虽在我心中沉睡了二十几年,也不见发芽,恐怕让老师失望了,但业余的充实仍是老师不可估量的影响的后因。
到了毕业班时,遇到了一个如父般的老师姚维。姚老师家在农村,住在离校十几里的村子,家中孩子三个。每天放学还得急急赶回家,早晨踏着晨曦而来。当着毕业尖子班的班主任,肩上担子重压力也大。虽没有现在老师的考起多少学生奖励多少奖金,但那时的老师就是一种精神支撑,一种敬业奉献的精神。
当时我们学校在那个区域很有名,每年输送县一中的比例相当高。前面考生的数字,就是后面学生奋斗,老师教学的压力。后来,因晚上要自习,姚老师便不回家了。在教室后一小间搭一简易铺,随时出来解答学生的疑问,那可是一点报酬都没有的义务。
我那时深得姚老师的器重,但长期被差班一个大我两岁的女孩子一起带着东游西逛。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很是焦虑,时不时找我谈话,简直苦口婆心。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得清的一句是:“做事要知道熟轻熟重啊!”。正处年少卿狂,越说逆反心理越重,恨老师干涉我交友。在一次考得一塌糊涂的成绩单飘过我手中,我抬起沉重而羞愧的头正碰上老师那复杂的一瞥。我一震,老师的眼光有心疼、有失望、有关爱,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严厉。我不知所措,失败的挫折感很强地压着我,一下对学习失去了兴趣。但老师面对我的放弃他未放弃,许多的谈话,许多的鼓励,许多的辅导,让我得以恢复信心。
现在还记得姚老师的字是歪体的,一竖很长地在下面一拐,象芭蕾舞演员起飞时的动作。有时,偶遇有人写那种奇怪的字体,便想到姚老师,不由从心里一笑。
真的一直不曾忘了老师们,也很想去看看他们。但一拖再拖到如今,突闻老师身患绝症,心中重重地一击。
同学到齐后一行匆匆往老师家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他家,却是铁将军把门。问邻居才知他们全家去亲戚家了,电话打了很多不在服务区。上天够作弄人的,一群人只好怏怏而归。此时,我写到这里,还又打了几个电话,仍是无法接通,便发了一个短信问候。想还是得快快找一时间去看看老师的,不然心中的不安会越来越加剧地搅乱我。
也许很奇怪怎么全是低年纪时的老师。记得一句“万丈高楼从地起”。这些老师正是人生的奠基人,他们更默默无闻。正如街上林立的高楼大厦,人们看见和赞颂的永远是那威风的外表和豪华的内构,从没有人会想起埋藏在深处的默默承载的基石。而许许多多的学有所成的人,也没有几人会去感谢小学老师为他们打下的基础。
老师一个神圣的职业,是开启我们心灵、智慧、知识的钥匙;也是我们人生起跑线上助跑器;更是我们探索的路上的火把。可惜,我不是诗人,假如我是,我将满腔的热情和感谢写下激情的篇章,去赞美胸怀博大,知识精深的老师们。
在老师亲切的刷刷的笔声中,有绵绵奉献的歌谣,在老师睿智的眼神里,让我们看到了美丽的图画,在老师那高高的额上,有篇如布达拉宫般神奇的诗章。
但所有的赞美,也化不解对老师的感激之情,虽本人并未立下丰功伟绩,也无建树以告慰老师。但我无愧于老师的是,我做了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懂得给予别人关爱的人,一个仍旧爱书的人。更知道了世上有诤友、良友、益友和酒肉朋友之分,如此,平凡的我,便也足也,但不知这些是否能让老师满意呢?
2005 11 21 晚零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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