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头,于我小时候的记忆,是矮矮细细的一根茎,配之以颜色老绿的叶子,恹恹地躺在地旮旯里。
那时候,田地金贵,偶尔的一点空隙,也由不得野菜野草占领。庄稼被侍弄得青青翠翠,绿意盎盎,可是马兰头之类,却只能仰息在贫脊的地苔角落,真能在桑树底下悠然自得地恣意生长,那也是三生有幸,所以正儿八经地真挎了蓝子,想觅一顿作菜用的马兰头,那还得试试你的运气。
后来,闲坐下来看书,有很多文章是缅怀马兰头之类伴着我们一起长大的东西,心中竟有些许的妒意——待到春风一吹,杨柳舒展,总有那嫩生生的马兰头成为他们口中无上的美味——香!爽!脆!鲜美!痛快!辗转于口舌。竟而至于成为一笔可以坐在太阳底下追思的童年财富。
马兰头,在我的童年,却常常只是一种信手拈来,天然可成的草药。
那时,一有空闲,我们就是割草,割草。镰刀和竹篮是生活的主题!割的草也大多是那些稀稀巴巴的狗尾草,鹅毛草之类,再有的就是我们常用来作草坪,一丁点儿长、不知名的小草,手根本拔不起来,非得借助镰刀不可。
镰刀是旧的,是父母用得割不断稻杆的那种,所以割草的时候,得拼命往地上斫。用镰刀使劲斫的时候,常常不小心斫在手指或小脚背上。于是,被刀斫的地方马上有鲜红的血汩汩地冒出来。怎么办呢?又哪有消炎止血的药水,只用衣袖毛毛地擦一下,再叫旁边的小伙伴摘几片红红的马兰头茎上几片瘦怯怯的马兰头叶,扔进嘴里,憋了气,粗粗地嚼几口,“呸”地一声,吐在掌心,唾沫和着嚼烂的马兰头叶,“啪”地盖在伤口上,好了,血止住了。倘或金贵一点的,从本来已经打了补丁的衣袖上轻轻撕一条子下来,叫伙伴帮忙扎一下,那是最大的厚待了。过三两天,伤口自然痊愈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马兰头,嚼在嘴里的时候,虽然是憋了气,可还有一股新浓的青草气夹带一些儿的药味。舌头的感觉厚厚重重,麻麻涩涩的。味道真是不太好受。熟的马兰头呢,偶尔拣了一碗嫩一点的,匆匆地在锅里用清水煮一下,捞出来,兑干水份,连味精和猪油都是不敢奢想的,又哪里有美味如许?!
近年来,味觉却老是被人家怀想童年的文章所蛊惑,巴巴地想品尝一下与我错身而过了的美味马兰头。却又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所以特别选了个日子,约了几个朋友去一位玩伴开的餐馆里大噘一顿,什么三丁马兰头,鸭血荠菜羹统统吃了个够,一飨我这几年来的相思之苦。
鸭血荠菜羹是豆腐、鸭血、和着原汁原味的鸡汤作羹而成,嫩脆的荠菜,滑软的鸭血,溜滑的豆腐、浓醇的鸡汤,你能说不是咂口吐舌的美味吗?再说三丁马兰头,是用五香干切丁,刚出土的嫩笋尖切丁,嫩得开裂了缝的胡萝卜切丁,和沥干水份的马兰头切丁,和麻油,和猪板油,蒜米,鸡精翻炒几下而成。那是怎样的色香味!光看那扇形白玉盘上的颜色,鲜绿的原色马兰头,纯白的嫩笋丁,鲜红的胡萝卜丁,红皮白心的五香干丁;还有那份香:五香干的香,麻油猪板油的香,蒜米的香,鸡精的浓香,马兰头原汁原味的淡淡清香——我们几个吃了一盘,再来一盘,吃完一盘,再上一盘,风扫残云一般。一会,一整筐鲜嫩碧绿的马兰头统统地进了我们的肚子。
回头再看朋友菜筐里的马兰头,与我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了。桌上的马兰头是秀秀气气的一枝,茎也是脱了胎的绿碧碧一杆,不瘦不弱;叶片是叠叠的仿佛新柳枝的绿,随手一捏,茎也折,叶也碎,几许的柔脆,几许的娇嫩。哪里是童年黄脸婆般的那一种?
听说,如今的马兰头大多是人工培育的。或用大棚栽种,或成片种植在毛竹园里。大棚栽种的,少不了施肥养料;毛竹园里的呢,老腐的竹叶是天然的养份。天生贫瘠土壤里的马兰头又何曾享有如此的礼遇,不喜长疯长才怪呢。不过,即便田埂路上的马兰头,也一样的鲜嫩茁壮。你想想,还有谁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穷得连草根也要掘起?
是的,马兰头变了,身价金贵了。刚上市的要卖几元钱一斤呢,还抢手得很。不过,真想想,也用不着茫然。这世上有那样东西没变呢。马兰头还是马兰头,不过是土壤肥了,容得它肆意生长。而原本生命力就很顽强的马兰头,能吸收那么多的枯草、树叶输给它的养份,还有什么理由不娇嫩如斯?鲜嫩如斯?
伴随我最易怀想的童年,竟是那多数时候用来堵伤口的马兰头,它的鲜香美味在我悠长悠长的童年竟是一点儿也得不到发挥。时至我长大以后的多年,我才体味马兰头的美味——除了那种生嚼的涩涩苦味外,让人唇齿留香,余味袅袅的才是它真正作为野菜的本色。
童年时代的马兰头,于此时,才是真正、真正的马兰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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