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洪汝魁也回来了,坐在那里一脸的不愉快。洪秉青叫“爸爸”,他也只喉咙里“嗯”一声,爱理不理的。出来他纳闷。祖母告诉他,他的父亲回来就看到饭桌下的烟头了,问是谁抽的,是有客来过?金大娘无言以对,只好实说。洪汝魁不说话,坐着直生闷气。洪秉青很清楚那是自己的不对,学啥不好,要学抽烟?让大家发现的一天迟早都会来到,没想到却是这么来的!
接下来,洪汝魁做什么事都要叫上这小儿子。不为其它什么,只是想要锻炼他,让他吃点苦头。洪秉青心里也很明白,于是就只跟着做,没什么怨言。老祖母和金大娘,时不时也要求让孩子歇歇。洪汝魁不表态,洪秉青也咬牙忍着。自己染上了这恶习,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啊!
新学期开始,洪秉青按时返了校。他得到了上学期那么多的钱。在进到学校的一刹那,洪秉青长长吐了口气,感觉自己真正得到了自由。
毕业生们留下的垃圾在寝室里零散的摆着,也没有人打扫。烟头在地上发着霉,他们刻在墙上的字句还在熠熠生辉。谩骂或留念的东西也在悄悄影响着观者,在这些还未毕业的校友们心中,引发着阵阵同感。
综合楼已经修好,可以使用了。白净的墙壁,宽敞而明亮,峨冠博带的很是气派。美术班的教室转移到了四楼上。各人配上了大的画案和书柜。站在窗前向下望,老旧的教学楼,像只空壳的甲虫,垂头丧气呆在原地。各处室办公人员趋之若鹜,也纷纷转移到这里。二楼的一部分留作图书阅览室和保管室。在搬运图书的过程中,有自愿帮忙的高年级痞子,跑一次就回趟寝室。后来从皮箱里取出一本本印刷精美的专业书籍,在大家面前炫耀,张狂的宣称,这是用学校给发的搬运费买的。边说还边眨眨眼睛。
班主任也换成了郭老师,这人三十几岁,不高,瘦肉型的。浅浅的头发整得像刺猬,穿一条短运动裤。悄无声息跑上四楼,机灵地四处望望,那模样很像一只猴。郭老师进来后,就开始自我介绍。谈自己的有很多,什么时候留校的啦,专业能力怎么样啦,在社会上混得咋样啦等等。说话时四处张望,脑袋运动的频率跟嘴皮子一样快。说的最多的还是如何为人处事。他使用了很多的方言俚语,还有许多洪秉青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过的江湖黑话。罕有的故事和离奇的话语,让他的每一段交流都显得意味悠长,都那么让人记忆犹新。他说当年周边秩序比较混乱,自己曾提着两把菜刀杀出校门;后来街上的痞子都服了他,见面都“郭哥、郭哥”的叫;民师班有扯皮的,半夜三更翻越校门,让他给撞见了,询问几句让对方摊开手,那小子却得意的说“看嘛,没拿刀”,被他一鞭腿打倒在花坛里面……他跟某个学校的散打教练切磋技艺,对方人高马大,将他抓起来在头上旋,他瞅准机会迫使对方撒开手,败下阵去……
每经历一次这样的回味,就让他的自信心更上一个台阶,也让他在回忆完了自己的“黑道”经历后,逐渐把回忆的矛头转向了这个学校——在学校里是如何跟官员们斗的。这让他在大家眼里成了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的人,也让他的南方125型摩托车成了汗血宝马,而车头上的那朵滴血的玫瑰变得更加娇艳可人。斑鸠在这些时候,注意力是高度集中的,很多时候还温柔的笑笑,轻轻捋捋头发,在凳子上扭扭小蛮腰;杨龙一手撑着脑袋,扭着身体在画案下看一本小说,时而憋闷的抬起眼皮看看洪秉青,再用手拍拍脑门顶上的头发……
艺术科为了适应成人高考的形式,开学组织了英语班,自愿学习,免费的。时间是每周的两个晚上。教室设在老教学楼里的某个班,小小的空间挤得满满的。在这里,洪秉青结识了乌林。穿一件青布中山服,下颌处一颗黑痣,坐得端端正正。一进教室,山泉就带着洪秉青,直奔乌林身旁的空位。跟乌林很熟络的说话,把洪秉青介绍给他。山泉将下巴放在手肘上,斜视着乌林面前桌面上的一点裂缝,眨巴着眼睛,聚精会神的交流着什么。老师还没来。洪秉青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边拿出一本小字帖看了看。乌林看见了,轻轻从他手里拿过来,看看封面,对着那面上的几个字,用手指头在自己的膝盖上划了起来。乌林很专注的写着,再也不说话,直到老师开始讲课……
从此以后,洪秉青就时常遇见乌林,或独自一个人,或和另一个不善言语的同学一起。乌林个头高,却往往只见他拿着一个包子,端一碗稀饭走回来。洪秉青心想,那可怎么够啊,自己是每顿得两个馒头才行,有时候还是三个呢……
搬了教室后,空间增加了,到处是粗大的柱子,同学们逃课方便了很多。乌林他们的国画室就在不远的对面,科长任教师。可他很久都不去上课,一上楼就钻进自己的画室里不再出来。科长一进去,斑鸠就一定要跟着进去,然后在里面说话,玩笑。洪秉青和山泉也时常跑到乌林那里观摩,看他们是如何画画的。自己的课扔在一边,不予理睬。乌林很认真,每次都在自个儿画,要么就写书法,显得很是忙碌,也不知道为什么。
半期左右,洪秉青随同艺术科的几位同学,一起到基地去见习。几场秋雨下过,天气凉了起来。宽广的河滩上,密布着卵石,在秋风中泛着冷冷的白光。几十棵憔悴的柳树,在离河床不远的地方瑟瑟发抖。那所小学就在公路旁,下了车,进到校门。一位老师迎着,带大家进了下榻的寝室。洪秉青觉得这老师跟山泉挺像,个子呢要高一些。而山泉给这老师的印象也很深,当然老师提到最多的,还是斑鸠。他说他们很能干,什么都安排得很好。临走时的聚餐,大家买菜做火锅,也把他喊上了——“我硬是佩服他们那个脑壳!”——这老师感慨万端。洪秉青想,咱聚餐时也一定得把他叫上才成啊。
大家都在铺床的当口,这老师又来了。坐在一架木床上,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好半天洪秉青听清楚了,原来是那三星煤炉子的事。他说那炉子不好使,从前的同学来了就很犯难,搞不好一天到晚都在生火做饭。这老师说着,抬眼看看门口站着的几位女生,一边皱着眉头,用手拉拉棉质衬衣领口的领带,可能勒的有点紧……
洪秉青呆坐在寝室里,小凳子太矮。一盏电灯高高挂在头顶上,昏黄的光线投下来,照着床上一本摊开的书。他脑袋的影子也投在那上面,半本书都是黑的。他并不看那书,任手里的烟燃烧。确如那老师所说的,炉子不好用。连日来,大家都在外面吃饭——他没能解决好大家的生活问题。下午刚放学,大伙儿就走了。逛街的、进城的,一个个跑的没了人影儿,剩下他一个人在寝室里呆呆的发愣。
小平原上的风很猛,吹得刮刮匝匝的。房舍后面的几棵树,也在变本加厉,不停夸张着风的气势。风从屋瓦上掠过,将灰尘挤出瓦缝,噼里啪啦掉在竹篾顶棚上。风扑打着木板门,让纸屑和塑料袋在场子里不安的飞舞。寝室里很安静,都能看见烟头的燃烧。有几个女生回来了,她们就住在同一排转角的一间。开门时咕噜了几句,随后便没了声响,估计应该是睡下了。
洪秉青伸伸腿,上身晃动了一下,将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准备再看几页,好睡觉。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跳起来,取下门后的一根木棒。门开了,进来一位不认识的。这人叫声“兄弟”,轻车熟路就转身关上门,坐在靠里面的一张床沿上,双手一抱脑袋,横躺在了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的,就那么说起话来。
聊了几句,洪秉青知道,这人叫刘金,本校体育班的,他俩还是一个县的老乡。气氛活跃了。刘金说他还没吃饭,洪秉青说等等,他去外面小卖部看看。刘金问你能找到吗,洪秉青说试试吧,估计能行。刘金说那算了,自己去吧!一骨碌起来,拉开门扇出去了。半个小时后刘金回来了,提着两斤脆花生,一瓶白酒,往课桌上一放,喊声:“来,兄弟!”——两人就着一只土碗喝起来。
外面的风越大了,红旗被甩得劈里啪啦的,屋子里两个人说的正起劲。刘金说四年的感情啊,让那个瓜女子给耍弄了!洪秉青就跟着说自己的苦恼。刘金问谁呀,洪秉青就说了,刘金说我看呀,你还是算了吧——不现实。接着叫老弟,看来你也不常对人说什么内心话啊,洪秉青就点头。随后说到了乌林。刘金说熟,一个学校毕业的——他呀,很老实的人,成天只搞自己的……
这一晚,两人竟将一瓶酒喝了个精光。洪秉青似乎还没醉,胃里有点不适,心里可是暖洋洋的。(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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