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的高音喇叭,照例要一早一晚响起。模伯那说话的声气,就像小学生在老师面前那样,又像是在跟他屋子里的某个人说话一般。声音没变,只是少了很多逗人发笑的东西。伴着那声音,已经过世的屠夫的老婆,就从自家的屋里走出去……
洪秉青对她是比较熟悉的,两家离着并不远。洪秉青很小的时候,附近路旁还有个石头垒成的氨水池,他的祖母要在那上面晒些东西,自己却不能爬上去。正好那女人路过,老太太忙拉着请帮忙。那女人放下背篓,提提蓝布裤腿,两步就爬了上去。接着扛下腰,屁股朝天,左手手肘支在左膝上,右手抓刨着簸箕里面的东西。胯裆下面的裤子,明显凹下去一块……
这女人似乎有眼病,总是拿手去擦眼睛。长年梳着两根麻花辫子。有时还把两个辫梢处连在一起。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走路那腰板还挺直。她的大儿子已经结了婚,生了个小子,让媳妇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也已经全打发了。她跟儿子一家分开过,成天独来独往,牵着牛儿这山那坡的转悠。寡妇门前是非多,关于这女人的传言,是她跟另一个队上的,某个老厨子相好了。人们的眼睛也忒尖,很多细微的地方都不会落下。有他们两个走在一起的直接证据,有的呢,只是坡上、沟渠里的一些干草——问题的关键,是那个男的自个儿还有老婆。石亭湾的人,渐渐也对这女人有了看法,不知不觉的跟她疏远起来了……
不管外界发生怎样的变动,宋卫东家里还蛮平静的。抱养的儿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勤快,跟那女娃儿的关系还很顺溜。宋卫东没有失去作为一家之长应有的威信。他的大女儿宋巧儿,也有人在追求了——刘平来的很勤。这未来的大女婿家境不错,人也很精明。
洪秉柏刚放假时回来过一次,他那里没粮了。他在学校里呆了没几天,跟那女老师一起,去了女方的家,一直呆着还就是不回来。洪秉青的娘颇有微词,可转念一想,这段时间是应该在那儿侯着的,也就不说什么了。相反倒想起老大来了。她说,过年的时候,你没看到你大哥抽烟的样子呢——说罢比画着两个手指夹烟的动作,再添上一句:“……才趣呢!”不过,没几天工夫,她就发现了更趣的……
牛儿在坡上啃着青草,慢悠悠不急不躁的。空气中时时飘来一股浓烈的青草香味。天气越热,各样的气味就越是浓烈。洪秉青带着书,努力在浮荡的不安中静下心来。回来的这几天,一直抽着最便宜的烟,他兜里剩余的钱已经花光了。母亲偶尔让他去街上买东西,他也偷偷买上一两包烟。回来抽着他就后悔,感到很不舒坦。
最早发现洪秉青吸烟的,是他的祖母。洪秉青站在圈门外的核桃树下,背过身,左手摊着书,右手夹着没滤嘴的纸烟,边看边吸。老太太本就脚步轻,刚看见的一瞬,竟伸出一个指头指点着,嘴里囔囔的说不出话来,就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接着,洪秉青的母亲也知道了。这两位都没怎么反对,洪秉青觉得她们是默许了。因此以后就比较大胆些,抽烟时几乎还有点旁若无人的味道……
这个夏天可真热啊,用火来形容天上挂着的那太阳,真是一点也不过分。闲常放牛,不能到处走动,洪秉青心里也觉得烦闷。他想自己也快成人了,该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啦!跟母亲提出,想去邻县就近的某个镇看看,金大娘同意了。
一早起来,将洪汝魁的载重自行车充足气,兴奋得早饭也没顾上吃,洪秉青匆匆上路了。沿着石亭湾的沟朝上面一直走,到了镇上的老街,再向偏僻的去处继续行。太阳还没出来,头顶上是一块轻盈的青石板,天空四边,有点微微的亮光。知了就这里那里的叫起来。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在黑黝黝的林子里,相互谈着知心话。一瞬间,他的心里竟然有了海阔天空的感觉,自己似乎也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他又在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了,而且还是越走越远。在行进的过程中,前途究竟是什么样的,他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是小小的出行所带来的妙处——不会离家太远,可又确实离开了原地。
这个方向,洪秉青来的次数是较少的。从前读书,他也只是到达村小为止。越是往河流的下游走,越是感到生疏。村里的小学校在对岸慢慢后退。还是原来那样,孤孤单单三间房,一面褪色的红旗给顶在木杆上,风起时就飘扬几下。乌龟山像一只带腕的捏紧的拳头,关节突出的高耸在学校的后面,挡住了山那面所有的一切。 河水越深了,河心和两岸的石头黑黝黝的。涨水季节,它们就在里面浮浮沉沉,让汹涌的水流打着旋儿……河岸边有点淤泥,插在泥里的灌木,上面留恋的钩挂着塑料编织袋、破旧的衣服等东西。河水深,鱼虾多,这一带总有人来垂钓。于油绿的树木掩映处,或竹叶婆娑的河边大石上,时不时就有根鱼杆在晃动。
这还是从前在学校里就能看见的地界。一过尖山子,前路一片新鲜。这座尖椎形的山,四周不跟其它的山相连,孤零零守着这一块。小河从它的后面绕过,再盘旋几圈,一路下去,跳崖下坎,直接汇入大河。山无根处为孤山,尖山子周围决无人家。
洪秉青上小学时,曾有这一带的同学,揣着被击发过的子弹头和弹壳来玩。说,那些东西就是在这山上捡到的,弹头是从土里掏取的。还说这山上有很多,你只要随便掏掏,一会儿就能有一大把——好像这山上除了这些,其它的什么,一概不出产。渐渐他知道,不知哪里来的当兵的,常来这里打靶,噼噼啪啪响过之后,才有的这些。
铜亮的弹壳,屁股后面有个小小的凹点;状貌优美的弹头,带着些在硬物上擦伤的痕迹。一段时间,洪秉青竟然想随着那同学一起去掏,可又听说那里极不安全——从前是个处决犯人的所在,现在也还有一座古墓。那墓穴大的惊人,可以容纳七八个人在里面避雨。而那些子弹壳呀什么的,也不是到处都是……到最后,那同学竟说没有了,全叫人给掏光了。洪秉青看看对方那神色,心里想:不让我去,留着你一个人全部拥有呀?很不满,可又没办法。
左面是山,山上的柏树和杂木蓊蓊郁郁,相互遮挡着对方的根和干。风景的边缘,是它们那深得发黑的轮廓,让人不知道那树林里面,究竟有多么的深不可测。山上规模庞大的古墓都看不见,更不要说一般的坟墓。路面上全是粘土,雨后让拖拉机碾得坑洼不平。过了这山,前途是一片趋向河坝的平原。洪秉青继续驱车前进,大河逐渐来到了身边。
河水涨了,行人纷纷于岸边驻足,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手搭凉棚,向着对岸张望。艄公划过铁船,在船身与河岸“空、空”的碰撞声中,人们纷纷登船而上。洪秉青的自行车最后上,也最先下。下船后跟着人们一路上坡,爬上一段岩石裸露的坡路,一棵老大的柏树矗立在面前。
这是外县,亦是异地,人生地不熟。这几天农忙稍稍过了,男女老少的纷纷走出家门,赶场逛街寻快乐去。有大河的地方,往往比较富庶。地势平坦,土地较多,水源较好。人们说话的语气就显得特别一点,开朗而健谈,对什么都看得要开一些。场镇街道挺宽,弯弯扭扭分出了上下街。仍是到处弥漫着些灰尘。人们笑吟吟的,购置些生活的必需品。好多的年轻人,在各样的店铺里随意的围观,嘴里叼着烟……
洪秉青上街下街跑了两转,边体验边若有所思。发现场镇不大,竟然有七八家茶铺子。时值小晌午,天气骤然热起来,加上还没吃早饭。于是就街中间繁华处,找了一家。要了半斤水煮花生,打了二两白酒,坐下吃喝起来。茶铺里坐着几个刚卖掉东西的老者,慢慢用牙床磨着花生,边喝着茶水边小心的打量他。一角有几个年轻的男女,在旁若无人地搓麻将,兴致不高,看来也只是随便玩玩,混混眼前的一点时间。二两白酒下肚,眼看着有点晕了,洪秉青付了钱,于茶铺旁买了一包劣质烟,推上自行车就往回走。
正是精光的晌午,太阳要从人们身上晒出油水来。过了河就是一路上坡了,在经过尖山子一带的无人区时,洪秉青竟然浑身起了鸡皮子疙瘩,头皮发热,跟着痒起来。什么原因他不知道,眼看着面前是一片白花花的空地,压根就看不到老祖母曾说过的,什么鬼呀神的啊!洪秉青忍不住吼起了《水手》,感觉好了一点。这身疙瘩伴着他又走了老远,直到农家住房出现在他身旁了,才渐渐退去……(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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