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北的黄土高原走到珠江三角洲的人都有一种感受,满身的黄土被淋漓的江水冲洗了一番,顿时觉得焕然一新,却怎么都丢不掉那满身的黄土腥味,抹不掉那黄土情结。于是江水与黄土互化了。中国之大,人所共知,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历史环境,塑造了不同的文化性格。这些文化性格又都是统一在中华民族文化的背景下,其中的纠缠与冲撞、互融与互化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
黄河·珠江
我始终认为真正代表中国南北文化的两条河流是黄河和珠江。黄河自不必说,很多人认为长江是中国南方文化的代表,但我认为长江只是中国南北的分界线,或者说是中国南北文化的交融点。虽然长江的激流中曾站立起无数的名人、伟人,写下了无数的千古绝唱;虽然长江两岸曾上演过许多历史重剧,但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从屈原、李白到洪秀全,从映红赤壁的熊熊烈火到横跨长江的百万雄师,豪气与飘逸、潇洒与俊秀、光明与黑暗,分裂与统一,因地域而造成的异样风格在这里统一,因经济而造成的阶级差别在这里决斗。她之所以成为黄河,是因为她卷带了黄土高原大量的泥沙,所以西北这片黄土是黄河的母亲。她的蕴含比雍容华贵的北京城、富丽堂皇的上海市,甚至比英姿勃勃的广州更深远些。且不说丝绸之路、万里长城,单举一例,凡到过西北的人,都必去敦煌,因为那里的莫高窟。这个建立在1600年前的石窟建于鸣沙山东麓断崖上,上下五层,彩塑2415个,还不仅这些,本世纪初人们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洞穴,这里面装满了经卷、织绢、绘画、彩塑……于是,“一门轰动世界的永久性的学问诞生了,她的名字叫敦煌学。无数才华横溢的中外学者为她耗尽了终生”。
中国有很多的名胜古迹:故宫、长城、圆明园……但却很难有像敦煌这样深厚的文化蕴含。长城虽然雄伟,但它外露,太排场,让人一眼就能从头看到尾。它的每一块方砖,除了渗透出古代劳动人民的辛勤汗水,就是记载着中华民族的屈辱血泪。从建筑学的角度讲,圆明园可算是集古今之大成的杰作,但可惜的是从建筑技术到结构布局,大多是学西洋人的,没什么自己的东西。烧掉了,但没什么可寻的了。敦煌则不同,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中外游客不远千里甚至不远万里顶风冒雪来到这里,只为了看一眼那沙漠上的壁画,嗅一下这黄土气息。几十年前,张大千先生曾举着油灯在这里临摹飞天仙女的神彩。而这些作品和临摹这些作品所形成的扎实功底使大千先生成为风靡世界的画家。八十年甘肃歌舞团曾根据壁画的形象及传说,编演了舞剧《丝路花雨》轰动全国,享誉世界。其实他们所汲取的还只是敦煌文化的点滴而已。如此深厚的文化积累只能出现在西北,出现在这块使黄河成为黄河的土地。
珠江的骄傲是近一百多年的事情,她是中国第一条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河流。一百六三年前,一个喝着她的水长大的名叫洪秀全的农民领导了一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九十七年前,两个在这里感受到西方文化震撼的学子,导演了中国第一幕以维新为目标的变法悲剧。一直到八十九年前,又是一个由她哺育长大的杰出伟人孙中山,领导了辛亥革命,终于在中国推翻了封建帝制,开辟了中国历史新纪元。我一直惊讶于中国近代史上的压卷之作几乎都是在广东人或由广州人书写的这一巧合。如果再加上杰出的铁路工程师詹天佑、第一个飞机设计师和飞行员冯如、著名的音乐家冼星海……珠江简单可以傲视群河。更令人感到羡慕的是,珠江水近二十几年流得更汹涌、更欢畅,她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排头兵和领舞者,她冲开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切沉淀与束缚,为其它水系寻找到了一条崭新的河道。
如果说黄河代表了中国的过去,珠江则预示着中国的未来,只有看过黄河又看过珠江、既体验过黄土高原的深厚伟力又感受过珠江三角洲的无限蕴含,才能真正感受到中国前进的步伐。
兰州·广州
翻开史书会惊讶地发现,兰州与广州的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两地前秦时期均为少数民族辖地,前者为西域之属,后者为百越之国,秦始皇的金戈铁马把它们划入大一统的中华版图。以后几经变迁,到了元、明间都各自确立了都市的地位。不仅如此,两个城市都各有一条母亲河穿城而过,一条是黄河,一条是珠江。
如果单就城市的规模看,兰州实在没有骄人之处,但如果打开地图一看,真正称得上“中央”的城市就是兰州。就为此,据说孙中山先生在谋划建国方略时,曾有意将未来共和国的首都建在兰州。我喜爱兰州,倒不是因为她独特的地理位置,更因为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少年时期。我以为真正代表西北黄土文化的城市应该是兰州,西安有太重的王者之气,多少掩盖了无声之处的东西,而乌鲁木齐、西宁、银川又感觉民俗太重。
我曾经从兰州来到广州,顶着满头黄土、面对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和满街闪耀的霓虹灯真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到这里首先感到不习惯的是语言。记得第一次去店铺,老板不但不会讲普通话,连我一口标准的国语都听不明白,弄得两个同一国度的人非得找个翻译才能交流。广州话难懂,首先在它发音上。很多词语的发音和普通话有天壤之别,如“是”广州话中叫“hai”,“行”叫“da”,“谢谢”叫“muguai”。其次在它语法上,广州话中许多的倒装句,“公鸡”叫:“鸡公”,“先走”叫“走先”,“人生道”叫“行人道”等等。再次是它的不规范性,广东有潮汕、客家、广州几大方言,各成体系,相互差别甚大,相比之下兰州话好懂多了,甘肃、陕西、宁夏、青海均属汉语中的北方方言系,除个别词语外,大致的发音、语法基本相同。我非常惊讶于广州人对自己母语的衷情。我们国家推广普通话已有40多年的,其作用在广州似乎欠佳。现在绝大多数广州人(甚至一些教师)在日常生活中还多用方言。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地域观念浓厚,另一方面恐怕是受港澳文化的影响。虽然现在各级政府领导大力提倡并率先垂范讲普通话,虽然解放几十年来广州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但如果用半世纪的时间来衡量广州推广普通话的业绩,只能遗憾地说一句:恐怕连台港的水平都赶不上。广州要成为国际化大都市,首先要在语言文化上冲破束缚,破除语言上的保守性和排它性。
在炊食文化上与兰州相比,广东则有更多的骄人之处。八大菜系粤菜傲立其中,其香其色其味其鲜,招来天下游人。兰州可以说是西北炊食文化的凝聚点,牛肉拉面羊肉串,羊肉泡馍麻辣烫,西北有的兰州都有。两地炊食文化首先是口味不同,广东人讲究“烈”,牛肉拉面没有辣椒便不俱特色;羊肉泡馍吃不出膻味便不成体统。其次是吃法不同,广州人讲究分聚而坐,尤其是大排档也不例外。兰州人则不同,我在兰州常见这样的场面,饭馆里一人棒一碗牛肉面,东寻西找,有空便坐,没座儿的便站在门口、路边,就是寒风或顶着烈日,一阵稀哩呼噜,吃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三是崇尚不同,广州人尚茶,大小饭店、大排档,只要一落座,便有清茶奉上,乌龙、菊花、龙井……供你细细品味,以致吃早餐也叫炊早茶,吃夜宵也叫喝晚茶,且成为了朋友往来、同事相聚的交际手段。兰州人则崇酒,亲朋相约、友人相逢必要要饮酒,且都是烈酒。不但喝酒还要划拳。于是家里、饭粘,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喝酒,必能听到吆三喝四的划拳声。我常在想,中国的饮酒也能成为文化,这其中很大部分恐怕是和这划拳声有关系吧。饮食习惯的不同,也许和地域有关。但我感觉广州人的饮食水平似乎更高一个层次,他们赋予吃更广泛的内容,广州人在品味仪器的同时也品味着文化,兰州人则还在玩文化。广东人已把饮食与其它东西结合起来,使它显得更实用、更有效率,而兰州大多数人则还在单纯停留在“吃”的水平。
至于说到穿,上帝似乎给予兰州人更多的装饰的机会。西北夏暖冬凉。四季分明,为人们提供了穿戴各种衣物的机会,夏天的连衣裙、短袖衫,冬天的皮夹克、羽绒服,姑娘们花枝招展小伙子洒脱英俊,再加上高筒皮靴,英气勃勃,走在西北各大城市的大街上,人们的穿戴绝不逊于北京、上海、广州等一个个“国际化大都市”。相比炎下,广州人则没有展示冬装的机会,广州属于亚热带气候,一位广州朋友开玩笑说他一年十二个月有八个月可以穿短裤背心过,于是广州人更多地在服装的质地样式上下功夫,讲究衣料高档、名牌品味,且把它作为衡量身价的标准。广州的女人少不了化妆品,蓝寇,殴莱雅,雅芳……她们在这方面花费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一方水土一方人。不同的气候、地哉,造就了不同的环境,也造就了人们不同的生活习性。四季分明的喜烈酒浓食,温暖炎热的爱醇茶淡饭。前者性格豪烈,后者温逊谦虚恭。两地风格,说不上哪个更好,关键在于适应。当你从一个环境转到另一个环境,并且感到适应了,这时你所适应的不仅仅是生活习惯,而且适应了一种文化,或者说接受了一种文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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