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寒五十岁了，可是谁也不见他比从前苍老多少，还是象以前四十岁光景一模一样。矮个子，稍有些驮背，黑乎乎的脸上充满了条条的皱纹，厚厚的嘴唇紫里带黑。他从来不乱开口，牙齿很难发现，两条稍向左右两边弯曲的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脚步声非常的重。他从来不昂过头，也从不轻易左顾右盼，走路就走路，低着头直直的均匀的走到目的地。每当遇到熟人，从不主动打招呼，人家招呼他，他也很难找到一丝笑容，也许是他自惭形秽和自嫌粗牙钝齿的原故，也许是他天生的性格，真正了解他的人，对于他的性格是理解的，完全是由于他风霜折磨着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三十岁那年就死了妻子，丢下一男一女由他抚养成人。当时男的才十岁，读初小三年级，女的才七岁，读初小一年级。妻子过去了，全家一切生活全由这个毫无才能的老实农民一肩承担，从此他咬着牙，决心不辞千辛万苦，无论如何把这一男一女拉扯成人。从此他天不亮就起床，月亮起来才归家哪怕两个孩子饿坏了，也只好委曲一下了。他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确切地说是忘了吃地在外头奔跑，靠两条不停挣扎的双腿来处理社会上错综复杂的与生活有直接关系的事情。他是一家之主，一切生计全由他策划，笨手笨脚，笨头笨脑的，只好多琢磨一些才行。可是他从来不叫苦，从来不叹气，从来不乞求于人，从来不向人家讨饶，也有些自强不息的志气。治家之法是默默无言，埋头苦干。

男孩子明松，读到四年级，成绩不怎么样，可是老头子也让他读，哪怕不吃油盐也要供应书费。一天明松对他爸说：“爸爸，人家嫌我的衣服臭，不让我跟他们同桌坐了，我没有书桌怎么办呢？”元寒“哼”了一声，说：“明儿我做一个给你带去，我们坐自己的桌凳！”

元寒说完就找了几块木板，厚厚的，也不顾规格式样，用刀砍了一夜，做成了课桌料子。四条腿怎么安进去呢？因为没有凿孔呀，他为难了一阵，终于开窍了，他取了一条大铁棍，放在火灶里烧红，然后向欲开孔的地方钻去。“吱溜溜”响声伴随着青烟，把昏花的眼睛薰得直流泪水。每烧红一次钻一次，才进去一分多点，铁棍很快冷了，又烧第二次，第三次……一寸多厚的木板,四个大孔眼,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钻成的呀·第二天,终于做好了一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么土的课桌,让明松带去上学，·虽然许多同学见桌发笑,，明松明白自己的处境,也就随便人家取笑算了·

元寒的屋子周围尽是芭蕉树，百十多棵，一片浓绿几乎把把整个屋子都埋没了。他每个街日子都上街去卖芭蕉，他的芭蕉比谁的都大个。人家常管他叫卖蕉公。不是老天怜悯他的苦难而使他的芭蕉长得好，是他日夜不停地用汗水浇灌出来的呀。每次出街他都要挑一对破旧筐子，一边装着买卖贷物，一边留着准备装牛粪，不论是出街返回，都埋头看路，一但发现路上的牛粪，不论是干的稀的都立即放下担子，双手将牛粪捧起来，放到筐子里，然后又不慌不忙地挑去。碰一堆拾一堆，从不放过，每次到家都得满满一筐子。他把牛粪放在芭蕉树根下，芭蕉才长得那么好的。由于他这样做，也使许多路人嫌他太肮脏，太卑贱了，有人见了直吐痰，甚至呕吐，有的干脆骂他“吃屎虫”，可他好象听不见，由他们骂吧，反正不打他就行了。那地方拾牛粪的人是极少极少的，用手捧牛粪的人从来没有过，凡见元寒捧牛粪的人都用手捂鼻叹为观止。还有一见元寒就讨厌，不愿意靠近他，好象他便是一堆牛粪似的。凡见了牛粪的人，都拿取笑的口吻说这是元寒的宝贝。正好元寒的产品是芭蕉勉强可以卖出去，倘若是其他食品，人们是不会买他的。他的芭蕉钱从来不乱花一分一文，日积月累，倒也有不少储蓄哩。

多年的苦劳，使他过于含辛茹苦，脸总是板板的，嘴角也由于长期地咬牙而变了形，稍稍向左边斜起，变成一个歪嘴人了，他从来不照镜子，哪怕是儿女也不敢说他的丑处，因为他本来就不俊的说他的短处便是对他的侮辱，所以歪嘴没有被纠正过来，他长期不与人随便说话，话也变成结结巴巴了，声音也变得非常的粗哑。在别人眼里他简直不值一文钱。

元寒的女儿叫美荣，却也长得秀气，圆圆的脸蛋，细黑弯长的眉毛洁白的牙齿，大眼睛，长睫毛。身体匀称，不过由于生活的贫困，使她衣着破旧，头发散乱发黄，脸色无光。她刚读到初小毕业就和明松一同不再上学了。在家中协助父亲操持家务。因父实在供应不起了。美荣和明松也不因不能上学而烦恼，他们是明白自己的家境的，两兄妹老老实实在家干活儿。一家人从不吵闹过，他们的收入比往年增多，但吃穿还是象以往一样苦。老头子是这样虑的。

美荣十八岁了，长得有些动人。外头村里有一个女人来说媒，要美荣嫁给她那村的一家农户为媳妇，元寒也不含糊，他派人调查了亲家的家情，觉得也是一户善良老实的农民家庭就答应了。美荣自然无话可说，由父亲作主便了。一天元寒叫美荣来跟前说：“荣！你的衣服太旧了，今天我为你做一对新衣裳。你要穿什么样的，就告诉我吧！”女儿很高兴，红着脸说：“爸爸，您的衣服也太旧了，您经常外出，还是先买您的吧，我的衣服还可以穿呢？”

“哎，听话，我老了，要干粗活，穿啥都行，再说，如果外头亲家来也得整齐一些才好呢？”元寒非常诚恳地说。

美荣不说话了，她内心很感动。元寒知道美荣愿意了便说：“今天你跟我到街上去，你指布我开钱。”美荣淡淡一笑说：“爸，不用您去，我自己买就行了，反正我不会买贵的，不会乱花钱，您放心吧！”

“不！不！我是怕你们年幼无知，弄丢了钱就什么都完了！”

“爸，我长大了，不是孩子了，你放心吧，现在不让我学买卖，以后怎么当家呀？”元寒觉得有理，掏出十元钱给美荣，并一再叮咛小心管好钱。美荣脸上泛起了青春的红晕，笑盈盈地上街了。

三个月后，美荣出嫁了，她一经打扮，也有几分颜色，挺招人注目的，她的新郎也是个好人物，两个算是配得合适的。

再过两年，明松该娶媳妇了，元寒更是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地筹钱谋划线索忙得顾头不顾尾。在元寒的辛勤劳动下，终于找到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那闺女也有几分姿色，尤其善良温柔，竞和美荣的相貌差不多，她及她的父母竞也愿意让她嫁给明松。元寒乐得心中开了花。由于不习惯在脸上表现感情，人们还误以为是他的眼角高了些呢？

举行婚礼那天，虽说家境贫穷，却也不寒酸，起码是过得去的，贫穷的儿女多恩爱，小两口生活得很幸福。一年后就生下了个胖小子。元寒脸上的阴云愁雾从此渐渐消散了，性格也开朗了起来。

一个漆黑的雨夜，大队长挑着一担八九十斤重的担子，在路上苦苦地爬着，累得气喘吁吁。忽然碰上了元寒，大队长不希望元寒帮一帮，但却出于意料之外，元寒立即打招呼：“啊，大队长！我来帮你挑一程！”说着就过来抢担子，一拐一拐地，慢吞吞地把重担挑起，走在大队长的前面。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6-2-23　8:49:1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