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北京初春的一个星期天,我一清早就背着两个面包一瓶水,一个照相机,乘着三七五路公共汽车,离开我正在那里进修的清华园,我的目的是到孔庙和日坛公园去玩赏。因从来没有去过,我人生地不熟,一边看着地图,一路寻找乘车路线,不断向街人打听上车的站点。等我到孔庙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了。我急急地购票进门,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想,若大一个公园怎么不见人呢?是不是不好玩,是不是中午了游人都退园去了?我有些胆怯地往里走,看见里面古柏森森,古碑如林。巍巍的古建筑衬托出一种庄严肃穆的境界。越往里走,越觉冷清,凉风吹面,日影斑驳。我忽然听到一种深沉粗重的“吭吭”声,我立刻站住静听,难道孔圣人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好像这声音是从前面那些粗大的古柏干树中发出的,我推测是什么大鸟在树洞中啼叫,反正不会是鬼怪。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况且,太阳当空照着,正大光明之处,又是孔圣人的庙宇,能有妖魔鬼怪存在吗?
正乱思乱想,不觉见到一座宏伟的宫殿,正门悬着“万世师表”四个斗大的字,阶下一棵老柏,我走近看,上写“辩奸柏,”我立刻想到,当年和绅代嘉庆帝祭孔时被此柏刮掉了顶戴花翎之故事。我觉得应该在此处留个影,于是把相机安装在附近的靠背长椅上,准备自拍。我摆弄那照相机半天也没有固定好,正奈何处,忽闻远处一声委婉的呼叫!“大哥!帮我照一张行吗!”我回头一望,见是一位青年女子,灰色牛仔裤,粉红色上衣,围着一条棕色围巾,在春风中亭亭玉立。我望着她,她望着我,我见四周无人,估计是叫我,我向她招手,她向我徐徐走来。
“刚才是你叫我吗?”我有些冒昧的问:“你也是一个人吗?”她淡淡一笑,白嫩的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芙蓉花。她说:“我见你在装相机,知道你是独自一人的,我也是一个人来,我想请你帮我拍张相片留念。我乐意地帮她拍了几张,也请她帮我拍了几张。我们在孔庙转了一阵子,园里就只我们俩,我们互相问了来历,她是沈阳人,姓朱,大学刚毕业,分配在发动机三厂工作。今出差北京,是第一次来北京的,趁星期天出来游玩。
我们走出了孔庙,她问我:“下一步你去哪里玩。”我说:“我去日坛公园。”她说她要去亚运村,可是又不知亚运村怎么走。她问我,我也不知道。她邀我一同去亚运村,我说:“不知亚运村好不好玩,我今天的计划是游日坛等一些公园,你自己去吧。”
她有些淡淡的失望,向我招手再见,向一条街走去。我却向着她的反方向走进另一条街,去寻我的日坛公园。我东问西问,好不容易找到了日坛公园。正要买门票,忽又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大哥!您还在这里啊?”我下意识地回头,见又是她,有些久别重逢之心态,亲热地迎上去,“啊!是你,您不是去亚运村吗,为何又转回来呢?”她有些脸红地说:“亚运村在这个方向,我走反了。”我说:“你不先问问路再走,免得走了许多弯路呢。”她说:“你现在要去那?”我指了指日坛公园的门口。她有些兴奋说:“我也没有进过日坛 公园。”我立刻说:“那好,咱们一同进去吧!”她说:“好,我来买门票。”我阻拦她说:“不,我来买吧,我也没有买呢,我一起买吧。”
我们一同进了日坛公园,那园子不算大,建筑倒也别致。我们走到一个展览大厅,那里大书着“明皇朝二十四代皇帝肖像展”。她好像眉飞色舞地读着那行字,口气里透出几分自豪。我一时没有联想到她姓朱。我看过“明英烈”这部书,凭着对明皇朝的了解,便管不住这三寸不烂之舌,以博学自居的口气,议论开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人称朱大麻子,心肠狠毒,许多文武大臣为他打下江山,明皇朝建立了,他却火烧庆功楼,把开国之勋全部烧死了---真是十个麻子九个毒------。她听了,久久不接一句话,从脸上隐约地透出尴尬的神情,似乎略带不高兴,我立刻觉醒,自知说了不合适宜的话。于是改口谈论别的,她才慢慢地适应了过来。我们又继续在里面转了转,她好像心不在此,意在亚运村,我看得出来,就与她出了日坛的门口。
又要分别了,还是她先开口:“韦哥,要么跟我一同去亚运村,我很想在那里照几张像,我的朋友们都来过亚运村,他们照的像风景很好,你既然没有去过,就一同去吧,那里真的很好玩呢!”
我心里想,一个人出来游玩,照相不方便,亚运村也没有去过,今日有此机会,何不去看看呢,于是答应与她同行。我们一同上了去亚运村的公共汽车。
到了亚运村,我们一同慢慢向里面走去,那里很空旷。耍走许多路,我们彼此有些熟悉了,像兄妹一样说说笑笑,她以十分真诚的口吻叙述着她的情况:我家在沈阳,去年毕业于沈阳工学院,我被分配到沈发三厂工作,负责技术方面的。今儿我与我厂另一个女的出差来北京某公司订货,那公司为了推销他们的产品,给我们每人一千元回扣,我拒绝不要,也劝我的同事不要收那种钱,想不到我那同事跟我翻了脸,骂我傻,今天她就不跟我出来玩了。韦哥,你说呢,这种钱能要吗?反正不该要的钱,我是坚决不要的!我就是这个傻样子!
我心里暗暗佩服她的为人,口里一个劲地表示支持她,同意她的想法。她好像遇到了知音,把许多更具体的往事都跟我说了。我才知道她叫朱玉玲,目前还没有男朋友。我把我的身世也向她说清楚了,她知道我有了家室,又有个儿子,又知道我是教师,是清华的进修生,为人师表,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有知识、做学问的人。她解除了她心灵深处应有的设防,她更不怕我了,跟我离得近些,有些撒娇态。说我这个“韦哥”的称呼一点也不错,我的确可以当她的大哥了。
走着走着,她突然弯下腰去,捡草坪上的什么东西。我以为她掉了什么,谁知她拾得一包“红塔山”牌香烟,送到我面前,笑咪咪地对我说:“给你,人家丢的。”我下意识地接来看了看,分量正好,不是空的,看了看包装,没有开包过,看了看 商标,还有放伪呢。她有些得意地看着我高兴不高兴。因为她在孔庙时就发现我会抽烟了。我不加思索地丢了去,她一怔,好像有些诧异。我对她解释道:“烟是好的,可捡到的烟不敢抽,我听人说有的坏人把毒品放在烟内,让人抽了上瘾,有的在烟支中放雷管,抽了危险。”她的脸阴沉起来,我知道不愿意听下去,我又改口说别的,她还是闷闷不乐,好像我辜负了她对我的好意。
我们彼此无话地一同走了一段路,只听得见四只脚的落地声。还是她打破了僵局,她叫我在一坐邓小平题词的纪念壁下照相,我也在那里让她帮我照了一张。
亚运村真大,我们都走累了,互相帮忙着照了许多像,有一点特别要说的是,当我想照她的时候,她极力阻止。她说我不能照她,她也不要照我,都是为了大家好,你看看,这姑娘有一番不寻常的道理。我尊重她,不照她,更不要求合影留念之类。她提议:“我们到游泳馆去玩一玩好吗?”我却误会地说:“这么冷的天,怎么游泳呢?”她说:“听说那个游泳馆很高级,富丽堂皇。许多冠军在那里产生,我们去看看是很有意义的。”我说:“那就去吧。”可是走呀走,走许久也没有走到,她却先忘了,又不提去那里的话了。
我们游玩了半天,看看五点多了,我提出大家坐下来休息一下,准备回家去,她同意了。我们坐在有几个铁铸人的小广场边休息了好大一会儿,彼此找些话来谈着。我们互相交换了通讯地址,就起身向返回的公共汽车站走去。看她的样子有些累了,我关心地问她 “你累了吗?”
“有些累了。”
“你饿不饿?”
“饿倒不怎么饿,只是想喝水。”
“好,我买瓶水给你喝吧?”
她不出声,我买了两瓶矿泉水,一瓶送给她,她像妹妹一样,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喝了。快到转车站了,我们一同下了车,我们还要走蛮长的一段路程,才能找到返回天安门广场的车。
我们俩并排地走着没有什么话,引得很多路人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我们,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路人们到底发现我们俩之间有哪些值得好奇的。也许他们看得出,一个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一个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这两个极端的人为什么走到一块呢?
我问她去广场的车在哪里搭呢?我这个人是最不会找路的人了。她说她跟我一样,经常走错路,上错车。我听这话,知是真话,决不是伪造的,在离开孔庙时,她走反了方向就可以证明。她从手包里掏出一大张地图,展开着,一边走路一边出神地看着,寻找去广场的路线。她那旁若无人的样子,又引起路人的一些好奇。一辆人力车急驶过来,由于她不小心,只顾看图,车轮碾了她皮鞋的边沿了,她痛得“哎哟”叫了一声,趔趄着几乎摔倒。那车已经去了好远了,我急忙过去要扶她,生怕她跌倒。她不让我扶,自个儿走到路边上,单支着腿,抬起被擦边的脚,脱下皮鞋看了看,摸了摸,说:“压坏了我的皮鞋了,我的皮鞋三百元一双的------”我心里想:“傻丫头,脚不重要多,倒疼起皮鞋来了,要是压坏了脚,那才坏了呢。”我问她:“脚怎么样,被压了没有?”她说:“还好,只是有些疼。”我们继续走着,太阳落下地平线了,夜幕立刻笼罩着大地,黄昏的时光眼看要过去了。走着走着,她忽然加快脚步奔下一坐立交桥底的石阶。我怔住了,不理解她这一举动是为那般,我没有跟她下去,她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还未走到底,她忽又回头走上来。我问她走下去干什么,她没有回答。直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她这是怎么回事。
又走了一段路,她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一阵子,然后对我说:“我住在北京大三元旅社。”说到这她就停了,本来应该还有一句:“有空欢迎来我那儿玩。”可是她没有说。她已知道我在清华大学21号楼的,但我也不敢说“有时间来清华找我玩”的话。我只说:“我们回去都很晚了”。她好像不满意我这样的回答。
我们终于走到一个车站,她对我说:“从这里上车,你可以直达广场了,我不坐这躺车,我得走过那边去。”她用手指了指另一个车站,“坐那趟直达大三元旅社的车”。说着,她主动伸出温柔的手跟我握手告别。我感觉她的手软如棉,热呼呼的暖流像电一般地传遍我的身。她推我上车,我刚回头一下,车“嘟”的一声开离了那里。那一刹那间,所有的路灯突然亮了,我见她目送着我,然后慢慢地朝着她要去的车站走去,她那婀娜的身姿消失在桔红的灯光里。
我回到清华后,好几天都在回味这番不平常的奇遇,想起与她分别时的情景,多少有些伤愁感。又到星期天了,我还是一个人去游香山,我孤孤单单地,幻想着再发生奇迹般地遇上她。游香山时那么美好的风景,应该是没有任何愁绪的,但我总是无精打采,若有所失的样子。
后来她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为了不引起旁人的误会,不想再写信了,也不希望我再写信。我在回信时给她题了一首诗:
古柏森森孔庙阴,
南北英华染风尘;
龙心凤韵本来奇,
天使神差应有因;
柳动莺飞无塑迹,
松风鹤泣有真声;
客梦醒来添春愁,
桐叶心笺寄盛京。
从此,永远没有联系了。其实我们偶尔相逢,结伴同游了一天,只因为孤单,大家都有一份愁绪,所以才把这些平凡的经历当作不平凡来记忆起来。这算得了什么呢。
我家乡有一种美丽的小花,当地人都不知道它的名字。过了好多年,有一天老乡问我:你见多识广,这种花叫什么名呢?,我听到“见多识广”的语气,引起无边的思绪,就对他说,哦,这叫“玉玲花”。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6-2-23 8:41:2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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