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候我刚刚学会骑单车，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就兴高采烈地横冲直撞，也不知道骑了多久，突然，一阵幽幽的乐曲声吸引了我，经过一间茉莉花簇拥的房子时我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窗前弹琴。
她长长的睫毛突然飞起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竟让我整个人都惊呆了。老天，我从来没看见过如此纯净，如此美丽的眼睛，一下子竟失去控制从单车上摔了下来。
她放下琴，跑出来，怔怔地看着我，眼睛亮亮的，然后指指我鼻子上的灰，笑了。
我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问她：你弹的是什么啊。
琵琶曲，东风破。
原来这个东西就是琵琶啊，可是，为什么东风还会破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道，是我妈妈教我弹的。
她还拿出茉莉花茶请我喝，她说那些茉莉花都是她采的，很自豪的样子。
回去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迷了路，兜兜转转半天才找到回家的路。
奇怪的是，之后我曾经想去寻找那间茉莉花小屋，以及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可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一度以为自己走进了聊斋故事里。
2
再次见到她是在我们教室门口的晨曦里。
那是初中生活的第一天，个子高高的我坐在教室的最里面正悠闲地看着眼前面孔新鲜的同学们。突然，一个秀气的女孩出现在教室门口，怯怯地问座位靠门口的同学：请问，这是初一2班吗？
我马上就认出了她，那个弹琴的女孩，虽然距离我们那次偶遇已将近三年。
她学习成绩非常好，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了班上的学习委员。而我喜欢玩，上课的时候也不管老师在上面虎视眈眈，脑子里只想着球场上的足球和游戏里的三国，想着想着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为此我没少被老师惩罚，可站也站过了，骂也骂过了，我依然故我。
她让老师把我们调成了同桌，专门来监督我。
初中那三年我几乎都是在她每天早上催促交作业每天放学时检查课堂笔记的唠叨下度过的。我讨厌按部就班的生活，虽然也知道她是对我好，但作业还是不能按时完成，还常常逃课去玩游戏。
为了逃避中考，我甚至逃到离学校最远的游戏室去，我以为没有人会找到我。
但是那一天，当我在游戏机前正日月无光地厮杀的时候，突然就被一只小手抓住用力往外拉：跟我走，回去上课！
是她，她竟然一家游戏室一家游戏室地来找我。
我摔开了她的手：你凭什么管我？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就凭这个！
她从衣领里翻出一块用绳子挂着的黄玉，我认出来了，是我三年前在她家门前从单车上摔下来时丢失的，上面刻着我的生肖。
她要把黄玉还给我：我没有接，而是乖乖地跟她回了学校。
3
中考前的那段时间我变得很用功，但最后还是只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而她则以全校第一的分数考进了市重点高中。
中考过后是毕业晚会。
那天晚上的毕业晚会上，她演奏了那曲东风破，和着悠扬的琴声她唱道：大漠淘沙天高远，一壶漂泊心淡然，梦里知音人随安，一曲东风一声赞……
我坐在台下，看着她娴熟的手指上下翻飞，恍然若梦。多年之后，我再次听到她弹起那首动听的曲子，已不是当初懵懂的小小女孩，完完全全是个画中仙子的模样。
晚会结束，大家都很伤感，男生女生都喝了很多酒，直喝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然后，破天荒地，我们十几个人手拉着手豪情万丈地向学校大门走去，大家都知道，那夜过后就要各奔前程了，怎能不尽兴。
我拉着她的手，小小的暖暖的手，如同一块精致的软玉握在我手里。
但我的酒量实在糟糕，他们不放心我，硬是给我父亲打了个电话让他开车来接我。
父亲的吉普车在我面前停下来，他皱着眉头摇下车窗，叫我上车。我醉眼朦胧地和他们一一拥抱说再见，轮到她时，她轻轻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低声问：他是你父亲？
嗯。我点点头。
她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我上了车。
我伸出手来用力地挥了挥，我知道挥手之间我们将一别经年。
4
新学期开始的那天，我正在宿舍里整理床铺，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然后几个热情的男生就跑进来告诉我：你小子有艳福了，外面有个美人儿找你呢。
我心想可能是班主任来找我，就骂了他们一句：见你们的鬼。
如果鬼都长成这样的话，我们倒希望能够天天见。他们嬉皮笑脸。
我没想到竟然是她！站在白衬衫素格裙子长发飘飘的她面前，我结结巴巴：你，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啊。她露出好看的笑容。
她竟然为了我而放弃了重点高中，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感觉到心里面有一股暖流潺潺而过。
我很自豪地向别人介绍说她是我的妹妹。那些男生们好像为此受了巨大的鼓舞似的，纷纷摩拳擦掌起来。我挥了挥拳头，谁敢动我妹妹一根汗毛，我必宰了她！
她在我身边微笑着，等他们都走远，她直直地看着我说：可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要做你的女友。
在我来不及惊诧的时候，她的吻已经烫到了我懵懵懂懂的唇。
5
我们恋爱了，我们去逛街，去公园，去舞厅，去一切情人之间该去的地方。
我刚刚有点起色的学习成绩开始一落千丈，奇怪的是她的学习成绩还是在班上遥遥领先，我想那是她天资聪颖的缘故罢。
我只是奇怪，她为什么不逼我学习了。
她倚在我怀里柔声说：我只想你开心，不想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我紧紧地抱着她：傻瓜，有你在我身边，那才是我最开心的事。
她替我完成作业，我逃课去打游戏她帮我编织各种理由请假，考试的时候她把做好的答案抄在小纸条上扔给我，她对我好得让我都开始自责了。
老师和同学开始对我们议论纷纷，但我们一点都不在乎。就连那天回家后父亲暴跳如雷逼我和她分手我都没有动摇过。
我执拗地告诉父亲我们是真心在一起的，父亲气得脸都青了，狠狠地给了我几巴掌。
我想我是铁了心和她在一起的。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总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跟在她后面，她害怕极了，我便充当起她的护花使者每天晚上送她回家。
每一天晚上，我们手牵着手，走过清风徐徐，走过繁星点点，一直走到她小小的家。
多年之后，我再次看到了那一间茉莉环绕的小屋，我躲在远处看她的母亲蹒跚着来给她开门，橘黄色的灯光洒在她的肩上，很温暖，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她的母亲已经是满头华发。
她在转身关门的时候，悄悄向我挥挥手伸伸舌头，我便躲在大树后面笑了。
原来初恋是如此甜蜜。
6
一天晚上，送她回家之后我刚走到半路，手机突然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她惊恐地说她妈妈突然病了，她出来买药，在半路被那几个歹徒跟踪了，她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我的心被揪了起来，拔腿就往回跑。
经过一户人家门口，看到有一堆木柴堆放在那里，我便顺手抄了一根粗的没命地向前跑。
在一个街转角，我看到一个歹徒正把她逼到墙边动手动脚，其他几个则蹲在旁边抽着烟淫笑着，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知道她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我发了疯一般冲上去，手握的木柴狠命地朝着歹徒的后脑勺敲下去。
歹徒应声倒地，血从他的头顶沁出来汩汩而下，旁边的几个歹徒吓得哆哆嗦嗦：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做个样子而已吗？
她也吓坏了，抱着我，泪眼婆娑：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让他们这样做的。
你是说这是个陷阱？我惊呆了。
是的。你听我说一个故事。
7
十年前，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妈妈是艺术团的演员，擅长演奏琵琶，温柔美丽，爸爸是一家工厂的厂长，威风八面却又和蔼可亲，女儿聪明伶俐，能歌善舞。
但是有一天，爸爸却被告上了法庭，说什么贪污挪用公款。
谁都知道，他们那么多年一直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怎么可能贪污挪用呢。但法官受了对方的贿赂，枉法作出裁判，爸爸锒铛入狱。妈妈不服，沿路上访，终于为爸爸讨回公道，爸爸被判无罪释放，但他已经抑郁成疾，终在一个深夜离开了她们。
妈妈一下子头发全白了，每天只是失魂落魄看着爸爸生前最爱的茉莉花发呆，躲在小房子里不再出去，母女俩只靠单位的一点抚恤金勉强生活……
那个法官，就是我父亲，对吗？我失神地看着她。
她咬紧双唇，点了一下头。
然后，你想毁掉我报复我父亲，对不对？我撕心裂肺地喊起来。
是的，我也要你父亲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原来我只不过是别人复仇的一个工具，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幻影。
8
那个歹徒受了轻微脑震荡，但我因为父亲的缘故，并未被追究法律责任，学校也只是作出了记大过留校查看的处理。
只是她，再也没去过学校，有人说她转学了，有人说她去了南方打工，我也没有再去找过她，只是拼命地学习，很少回家，我讨厌回家看到父亲那张伪善的脸。
高考前的一天，她白发的母亲突然找到我，交给我一瓶茉莉花茶：这是女儿为你采的，她知道对不起你，不祈求你的原谅，只是希望你不要像她一样，要忘掉所有的仇恨，每天都要快快乐乐……
她自己怎么不来。我打断了她母亲的话。
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白血病，但她很坚强很快乐，甚至她父亲去世都是她在不停地安慰着我，她说她最大的幸福就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可是这个小小的愿望我们都不能满足她，还要她背负那么多生活的苦……
我的心一紧：那么她现在……
她已经走了，她走的时候手里还一直握着这个。女人说着，摊开手心，正是我那块刻着生肖的黄玉：她让我把这个也交给你，说你会明白的。
我泪如雨下，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我在那一丛丛茉莉花前徘徊，久久不忍离去，依稀间，我仿佛又听到她在和着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水流孤影枫染秋，空对棱窗泪飘零，腕上串记忆痴苦，舟上望月怎难瞑，红颜在心人已老，一身消瘦一世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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