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一个寒风萧萧的冬日,一辆满载着旅客的长途客车驶出了东乌珠穆沁旗政府所在地乌里雅斯太,开始了在茫茫雪原上缓慢的跋涉。
我就坐在这辆车里,我的目的地是霍林郭勒。这是我要赶往新迁的家里,已经走了整整的两天,大约还要一天的时间才可以到达。
前不久,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放眼望出去,但见茫茫的乌珠穆沁草原之上覆盖着厚厚的皑皑白雪,苍天与大地之间一片苍茫,无尽的雪野一直延伸向了遥远的地平,似乎没有尽头。萧萧的寒风在呼啸着,从这雪野上肆意地掠了过去。白色的枯草经不住这疾风的侵袭而不住的摇曳着、颤栗着。加之草原上的人家十分的稀疏,几里远也见不到一户人家,使得整个草原显得萧杀而凄冷。只是偶尔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在不远处的地方觅着草,才让人稍稍的感觉到还有一点点的生机。
而这一刻,汽车面对这无垠的雪原竟然显得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柔弱,成为了这苍茫雪原上一只小小的虫子,缓缓地爬行着。抬眼望一望,前面的路途是多么的漫长而又艰难。
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起初对窗外的辽阔草原还是满心的好奇与惊喜,甚至还有几分激动,美滋滋的欣赏着外面的雪原美景。雪原景致固然美丽,可真好比让你天天吃山珍海味,时间一久,就让你开始腻烦了,也厌倦了。我也一样,昨日的路程上便已经开始有了雪景,而且几乎一天的时间里,满眼都是这雪景,所以及至今日已经让我对窗外的雪景渐渐地失去了兴趣。回过身看一下,身边全是陌生的脸孔。我又不肯轻易与陌生人聊天,于是免不了一个人有了几分难耐的寂寞。
面对着外面的一派冷清萧杀,还有冷风不时地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许多的旅客都恹恹欲睡了。车厢里一片沉闷,只有可以听到人们轻轻的呼吸声,还有来自窗外的寒风啸啸声,以及车轮碾过路面积雪的咯吱声。
再望一眼外面的世界,地上除了白皑皑的一片就是白皑皑的一片,天上的太阳苍白得很,似乎没有了一点的温度。我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大衣闭上了眼睛,想以此来打发这旅途上的寂寞。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于恍惚中,我的耳畔传来一阵低低的歌声。
虽然声音很低,但我还是禁不住为之一动,睁开了眼睛。
循着歌声,我朝车厢的四下望了望。歌声是从车厢的前面传出来的,我听出了是一个男子在轻轻的低唱着。
可能是歌声过低的原因吧,我连一句歌词也听不清——哪怕是歌词中的一个字也听不
清。甚至我在想,抑或这歌根本就没有歌词吧。
只有轻轻的哼唱。只有轻轻的旋律。但听起来,却是让人感觉到挺优美的。
我想,大概这位旅客同大家一样,实在耐不住这漫漫旅途的寂寞,是在自我排遣吧。
渐渐的,歌声开始大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到了最后,整个车内都在回荡着这优美的歌声了。
此时,我看到恹恹欲睡的人们都慢慢的张开了眼,一个个的抖了抖肩膀,往四下里看一看,想知道是谁在唱歌。尔后,便坐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开始倾听起这歌声。
车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而且是安静极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话,哪怕是低低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了,就连喘息声都变得很轻很轻了,似乎快要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也会干扰了这优美的歌声。
显然,大家都被这优美的歌声给吸引住了。而且我也明显地感觉到,车内的沉闷氛围也开始慢慢地缓和了许多。
我是坐在比较靠后的位子,无法看得清楚唱歌的人。我想看一下他,于是站起来探身向前面望去。然而,我只是看到了他的侧面,歌者看上去是一位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头上戴着一顶厚厚的棉帽子,身上穿着深蓝色的蒙古袍,两只手操在了袖筒里,脸色是黝黑黝黑的。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位纯粹的牧民,由于常年在草原上放牧,脸部遭受到了强烈的太阳紫外线的照射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却是健康的。
再仔细地看一下他那黝黑黝黑的脸上,神情是那么的认真而专注、平和而庄重。你就可以看得出他唱得有多么的投入,而且可以看得出他是在用整个身心投入了歌唱。
坐下来,我往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
我终于听明白了,他唱的是蒙古歌曲。
虽然我从小就生在内蒙古,也长在内蒙古,但我不是蒙古族。我从小是在农区长大的,周边都是汉族,没有接触过一个蒙古人。只是后来到旗里读高中时,才开始在旗里慢慢地见到了很多的蒙古人,而且也就是从那时起才开始听到了很多的蒙古歌曲。不过,那些蒙古歌曲大都是从大街两旁商店的音箱里放出来的。虽然听不懂歌词的内容,也不理解歌曲所唱的意思,但我却喜欢蒙古歌曲那优美的旋律。特别是那悠扬的蒙古长调让我深深的陶醉,几近痴迷。一听到那自由、舒缓、漫长的节奏,一听到开阔悠长、绵延起伏、荡气回肠的旋律,我都会停下脚步,沉浸其中,慢慢欣赏,久久回味。
歌声在我的耳畔回荡,在我的身边萦绕。
我开始细细的品味起来。歌声中有着几分粗犷,也有着几分豪放;充满着热爱,也充满着深情。还有几分真挚,几分炽烈。
这才是地地道道的草原之歌,这才是纯纯正正的草原之歌,这才是自自然然的草原之歌,这才是真真实实的草原之歌。没有过于的矫揉,没有过于的造作,没有过于的粉饰,没有过于的虚伪。
这是来自草原深处的天籁之音!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生命之歌!
只有来自大草原上的歌声才有如此的韵味!只有来自大草原上的歌声才会如此的醉人!
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心旷,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神怡。经不住让人对草原充满了无限的向往,让人对草原充满了无限的热恋。甚至开始对她魂牵梦萦,想对她顶礼膜拜。甚至想把自己的生命留给草原,想把自己的灵魂融进草原。
对于草原的儿女,草原是他们养育生命的摇篮,是他们放逐理想的天堂。草原使他们的生活充满希望,使他们的子孙幸福绵长。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深深的热爱着草原,都在深深的眷恋着草原。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全部的生命热爱着草原、讴歌着草原、礼赞着草原、祝福着草原,都在用一生的时光热爱着草原、讴歌着草原、礼赞着草原、祝福着草原。
这位歌者就是这样的一位草原儿女啊,他在用心歌唱着美丽的草原。
尽管我不知道他歌中的内容,但我知道他一定歌唱的是美丽的草原。我知道,每一首蒙古歌曲都是与这个民族的生命摇篮——草原紧紧连在一起的。因为他们深深的懂得:没有了这草原,这个民族就没有了生命的家园,也就没有了灵魂的家园。当然,草原是这歌曲的源泉,没有了这草原,也就没有了这那优美的旋律,没有了那动人的歌曲。
草原是一个永永远远都不会泯灭的灵魂,草原是一个穿越亘古都将永恒的主题。
这是马背民族对草原的依恋,这是草原儿女对草原的挚爱。
一曲完毕,他又接着唱起了另一曲。这次,他一开口便是蒙古长调。那高亢而悠扬的蒙古长调充满了车内,带给人无限的遐想,也带给人无比的向往。
我听懂了歌声,也听懂了歌者的心,他不是在自我消遣,而是唱给车内的每一个人的。
汽车继续跋涉。
歌声依旧荡漾。
大家都已经被这优美的歌声陶醉了吧。整个车厢里静静的,除了这歌声就是这歌声,除了这歌声还是这歌声。没有热烈的掌声响起——哪怕仅仅是轻轻的掌声,没有激动的喝彩出现——哪怕仅仅是低低的喝彩。没有,这一切都没有,只有静静的倾听,只有静静的呼吸。
也许,大家已经忘记了鼓掌。也许,大家已经忘记了喝彩。但我想,这一刻,根本无需掌声,也根本无需喝彩。大家静静地用心倾听就是对歌者最大的安慰,就是对歌者最大的褒奖。
虽然我不懂蒙语,虽然我无法看清歌者的面容,而且我们的语言并不相通,我们彼此也不相识,但我想,我们的心灵却是息息相通的,因为他的歌声已经飞进了我的心田。我已经彻彻底底听懂了这优美的旋律,也已经彻彻底底听懂了歌者的心。
我想,大家同我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大家的心与歌者的心已经在这一刻融在了一起。
当汽车到达道特诺尔——乌珠穆沁草原深处的一个苏木(蒙语,意思相当于“乡”)政府所在地时,这位歌者站起身来,收拾好东西,要下车了。
我看到,就在这位歌者站起身来准备下车时,车里的每一人——当然,我也一样,都把目光投向了他,目送着他走下车去。
我还看到了大家的眼光中有着几分恋恋不舍,还有着几分由衷的感激。
就在他走下汽车的一瞬间,大家又都把目光一起投向了车外,默默无言地望着歌者那越去越远的背影。
此时无声胜有声。尽管大家默默无言,尽管大家默默无语,但那恋恋不舍的目光、那由衷感激的目光已经足足说明了一切,也足足代表了一切。
汽车已经启动了,但还有人回过头去努力向车外望着,想再看那位歌者最后一眼——即使仅仅看到的是歌者越来越为模糊的背影。
汽车继续在雪原上跋涉。我的耳畔还在回响着那优美的歌声,我的心底也在流淌着那优美的歌声。
看一下车里,虽然没有了歌声,但却没有了沉闷,也没有了恹恹欲睡。满车的人,似乎一个个全都陷入了回味,深深的回味,久久的回味,无限的回味,无穷的回味。
我问了一下身边的人,从乌里雅斯太到道特诺尔大约有100公里的路程。
100公里——200里,将近是我那日里程的一半。没想到,这100公里的路途上一直有歌声陪伴着,孤独远离了我,寂寞远离了我。
感谢这位善良的歌者,为我排遣了漫漫旅途的寂寞,带给我优美的歌声,让我再一次有机会享受了一回优美的蒙古长调,而且是来源于草原深处的地地道道、原汁原味的纯天然的草原之歌。
感谢这位善良的歌者,让我的心灵获得了一次洗礼,所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优美的歌声,更让我看到了一颗善良而美好的心灵,感动了我,也感动了许多人,而且还将会感召我,也将会感召许多的人。
十几年过去了,那位歌者的模样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变得十分的模糊,模糊的让我再也无法记忆起来,但他的歌声——那来自草原的天籁之音,却一直荡漾在我的耳畔,回响在我的心底。
2006年2月20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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