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的庙宇虽不如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种”所描写之繁多,却也是“三里一庙,十里一宇”的。庙宇多,门楹就多;因此联对亦多。楹联是我们民族文化之独特的奇葩异卉。
余游峨眉山数次,曾抄录了好些楹联;但至今如不翻卷,几乎背不出完整的几联来。惟洪椿坪里的一幅,常萦回于脑际,每每品味,都觉妙趣横生。联曰:
一粒米中藏世界,
半边锅内煮乾坤。
此联对仗工整,声韵铿锵,浓墨巨点,元气淋漓,深入浅出,灌注了撰联者强烈的审美之主体意识,堪称楹联之上乘者也!
黑格尔在他的名著《美学》中曾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洪椿坪此联的作者似乎有着类似的感悟。一粒米就是一个世界,半边锅该要煮多少个“一粒米”哟?那么,“半边锅”不也就包容了偌大的一个“乾坤”么?作者不仅看到了“米”,更看到了创作“米”的“人”:如果说这“一粒米”是一个人的劳作,那么半边锅内那么多的“一粒米”之和就是整个的“人类”了。
我敢说,这位撰联者既是文人,更是个哲学家。他有着自己独道的,又是合符情理的对生活对世界的审美感受。正如瑞士现代著名雕塑家、诗人贾科梅蒂谓之:“事物内部有着某种非常宝贵非常权威的东西,可我常常被外表的真实所困扰。外表的真实与内部的真涵,看来是有差别的。一切事物在这一瞬间里都似乎有点怪诞,毫无价值可言,应予丢弃的。”
这“一粒米”是其“真实”,而这“一粒米”中的“世界”(即人的活动)才是“真涵”;这“半边锅”是其“真实”,而这“半边锅”内的“乾坤”(即人类的活动)才是其“真涵”。可见,撰联者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之“真实”与“真涵”相撞击的“一瞬间”,是怎样丢弃了它的“外表”,而把握住了,它的“本底”(抑或叫“终结意义”)的,遂坦然派遣“藏”和“煮”二字于联语中,将“一粒米”和“半边锅”的“真涵”披露于人,又留给人以一个偌大的空间,让你去思考,去再创作。
由此我记起了新都桂湖之一联:
风月无边,遥望秦川八百里;
江山如画,古称天府第一湖。
是联题刻在虽桂荷飘香,亭榭错落,旑美瓖奇,湖水不足百亩之升庵祠(杨升庵故居),却并不使人觉得言过其实,大概也是撰联者把握住了“真实”与“真涵”的缘故罢?
因此,从艺术审美上看,我们不能耽恋某个细节的真实,而忘却了对整体的把握,以至于不能更好地去体验它,去感知它,去传达它。
楹联审美固然有异于他种艺术之处,然追溯其本原,又是与一切审美活动相契不悖的。不过这里有个文化素养和审美层面的问题。譬如,当年我在洪椿坪抄录上述一联时,就有人不甚惊奇地问我:“这对联太不真实了,你还抄它?”也有人读罢升庵祠那幅对联后思之:西蜀与秦川横亘巍巍秦岭,天府内湖之广袤之旖旎者莫过琼海,此联“失之真实”,遂来了个狗尾续貂:上联续以“如何望得?”下联续以“哪里称呼?”据说,当场为续联者拍手称好者还不乏其人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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