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其实也只剩下烟雨中的一个空壳了。因为久不住人的缘故,门前都长满了车前子,狗尾巴之类的荒草,还有几棵枝枝蔓蔓,摇摇晃晃,蔫巴了叶的菟丝草,。每回过年,都得化上几天时间好好地整理一番,我们怕烦,而母亲却乐此不疲,执意了要回乡下过年,满怀热情地找邻居借来锄头呀,茅刀呀,热腾腾地忙活。而我,对于老屋,对于过年是宁愿在想象里活色生香的,只是终究拗不过母亲的意愿,也只好跟着一块回家。
少小离家,久不还乡,村里老的只能在记忆里搜寻模糊的印记了;少的是儿童想见不相识了;年龄相仿的大多离家别乡,在自己的天空经营自己的小巢。所以,所谓回家,也只是待在老屋里,闷闷地对着沉默的一砖一瓦,灰灰的一草一木,连想象也没有。
年初二,却不期遇到儿时的玩伴小颦,因分别太久带来的短暂的生疏过后,随即,她便热热地握了我的手,力邀我去她母亲家坐坐。
小颦娘家住的是老台门,我们叫它九脚台门,想必是因台门有九根大柱子的缘故。台门有一大天井,我们叫“道地”,齐齐砌了鹅卵的石子。小时候是我们踢毽子,跳皮筋的好地方,只是我们那时的好事往往被小颦隔壁一个绰号叫“顽童”的人给坏了。
小颦的母亲见了我,很是客气。硬泡了红糖蜜枣茶,叫甜甜心,一边忙不迭地搬铺了棉布垫子的藤椅来,又端瓜子,又递水果的。那天太阳很好,带了很多春天的气息,我和小颦懒懒地晒着太阳,磕着瓜子,吃着水果,聊着那年那事那人。
小颦的邻家,我们叫他“顽童”的是户养鸭的人家。“顽童”其实不是“童”,那时的年岁总该也有五十多岁了,有时,我们也叫他“饭桶”,是泄愤时拧着脖子大声喊的。
顽童养鸭,通常背一只仿若我们书包的旧花布袋,袋里装些玉米粒、秕谷粒——是鸭子饿时的食物,甩一根长长的、纤纤的竹杆,尾部把竹梢编辫子似的扎了,用手一甩,沉沉地能荡悠很长时间。养的鸭该有七八十只,全是母的,供下蛋。老顽童通常把鸭子放在村里收了麦,割了稻的空田里,叫鸭子捡食剩下的几粒麦子或稻子,或者叫鸭子挖泥啄土,逮住几条慵懒而昏睡的泥鳅作它们口中的美食。所以,顽童包里的食粮,通常也是带多少,回多少,只作一个后备面已。
而夏天的时候,顽童通常把鸭子赶进村边的河里。那时,垂柳荫荫,蝉鸣声声,鸭子不等顽童甩鞭,便齐唰唰一头扎进水里,口里“嚘嚘”地欢叫着,闹腾着……顽童则靠在树荫底下,吧嗒着旱烟袋,顾自云里雾里去了。待半天,顽童响彻云霄的“欸乃”一声,鸭子们便纷份争食顽童从袋子掏出,向空中撒了一个美丽弧度的玉米,秕谷粒。鸭子吃食过后,可能就在那个时候吧,便会下蛋。下蛋?!这到底属不属实,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我们是那样揣度的,反正顽童有时会拣很多的鸭蛋回去。有时是软壳的,仿佛只包了透明的塑料薄膜,怕是蛋在鸭肚子里实在熬不住了,先溜溜地逃将出来。我们则躲在树后面,专等顽童赶鸭子班师回家,我们便好争先恐后地跳下河,去寻觅一个,两个,被顽童漏掉眼的鸭蛋。
被流水洗白的石头,绵绵缠住了石头的青苔,一群两群被鸭子骚扰得魂飞魄散,如今又刚想开始悠哉乐哉的溪鱼。我们小心地踩着石子,在青青的溪里,睁大眼睛一程程地搜索。总不会空手而回的,总有很多收获的惊喜充塞着我们。那个时候,我们真是发自内心的对顽童深深感谢着。感谢他的疏忽,感谢他的遗漏……那拣来的,小心地被我们紧紧攥在手心里,热热地捂在口袋里的何止是一枚小小的蛋?它是餐桌上一盘色香味俱全,撒了油绿葱巴的黄澄澄蛋浆呀,是家里人一顿用以改善生活的额外加餐呀。
星期六,我们通常聚在九脚台门。没有其他的娱乐,没有其他的玩具,只有自制的鸡毛毽子,家里用了多年已弃之不用了的旧箩绳;用旧皮筋一根根连接起来的橡皮筋。跳绳,跳皮筋,这是我们当时的所有娱乐,也是我们的最大热情所在。我们常常玩得忘了时间,忘了回家,常常汗流浃背,热火朝天。而往往在这时候,老顽童会赶了鸭子回来,他对鸭子又善待,不肯叫它们立即进窝棚,嘎嘎地聒噪得人耳鼓发麻,更可恶的是,老顽童非得叫他的鸭子在天井里舒展舒展不可。见我们,老顽童瞪了铜铃似的牛眼,大声吆喝:去去!疯够了吧,一天到晚来这里吵,烦死!。仿佛吵的不是他的鸭子,仿佛我们的笑声与嬉声比他鸭子的叫声更让人难受。我们倔一点的有时不理他的茬,假装没听见他的吼声,他就晃荡晃荡他手上的竹杆向我们过来,作势要横扫我们,好像我们是他手下的鸭子。拗不过他,跳了一半的绳子歇下不跳了,未决输赢的跳皮筋也怏怏地停下……悻悻地止住我们的活动,朝他恨声地喊:老顽童!老顽童!不解气的时候再添上一句:死不掉!
而他脸皮厚得很,被我们这样憎恨,反而笑开了:死不掉,长命百岁呢。最好!扔了手中的竹竿,往人群来抓我们。被他逮住了,再挣脱不开,涎着脸,一定要我们叫“爷爷”。我们支吾着不肯,他的手便越箍越紧,小手腕都被箍成红轱辘,装作疼得呲牙咧嘴,哇哇大叫。他却颇识我们的伪装,还不肯放。于是,讲条件,要不给他打两手板,以后再不许叫老顽童。我们还不肯低头,所以僵持。有逃脱的同伴,就拣了他的竹竿,用尾梢打他的身子屁股,大着嗓门儿骂他:老饭桶!他笑骂:没教养的小孩子!有时也就轻易地放了我们,不过十有九次,还是被打了手心的,虽然不重,但总心有不甘。扰了我们的好事,夺了我们的场子,还吆喝我们,打我们手底心!没门!呸!
逃远一点,随手操几颗小石子,再折回身,躲在柱子后面,瞄准了一齐向他身上开战。嗖的一颗落空,两颗落空,但总有一颗严严实实地打在他身上。石子小得没份量,没有多少的痛,仿若他抓住打我们的几手板一样。只是,我们喜欢看他被我们击中,看他骂骂咧咧的样子,看他一个大人还斗不过我们小孩。有时真搞不过他,就向他的鸭子乱扔石子,他的鸭子惊惶了四散逃跑,他忙得乱甩竹杆,有时还被她老婆一顿好骂。
他的鸭子乱窜,他也真有些恼了,认了真来追我们。抓住其中的一个,几个手板是免不了的,这回是加了点力,被他打几板,手心有微微的红,这心里真怀了恶恶的恨,一挣脱,就足了底气喊:老饭桶,死不掉,吃饭要吃两锅子,半夜三更要噎死……
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群花衣裳,羊角辫的女孩依稀眼前晃悠。
只是,老台门已很颓败破落了,偌大的台门,以前紧巴巴的十几户人家,如今,只剩下小颦父母还守着台门的一隅,春去秋来,夕阳晚钟。
老顽童已作故多年,紧闭的门前荡着扑簌簌的蜘蛛网,寂寞而冷清。道地的鹅卵石也泛着清泠泠的光,映在早春的薄寒慵暖里。
再没有老顽童的鸭子呼啦啦地闯进道地里,乱嚷一气,再没有老顽童的竹竿悠长悠长的甩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母亲把她一生最为灿烂的时光都扔在故乡的山水里,她能够捉摸老家的脉搏,感知老家的气息,聆听老屋的呓语。
而我,对于故乡,对于老家,是一坛存封已久的越乡老酒,轻易的不肯开启,一启封,便是深深地醉,那样魂里梦里的牵它,寻它,忆它。
-全文完-
▷ 进入雪里寒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