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祥林嫂

“有什么意思呢这个故事！既然祥林嫂那么刚烈，怎么不自己碰死，还不是老死了！”

自从鲁迅先生把我的故事写成小说，八十多年来，我就一直活在先生的文字里。今天，我仍然是中学教材里的一个典型形象，供师生们研习。下午近千名师生又一次观看了根据先生小说改拍的电影。我悲惨的一生又在人们眼前演绎了一遍。于是，我听到了一位女教师这样的议论。

仿佛，我又回到了鲁镇。仿佛，我又回到了八十年前。

“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柳妈带着无限惋惜，诡秘地说，“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柳妈絮絮地说，全然不顾我恐怖的神色。

我羞愧难当，真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撞死。我恐惧极了，活着没有死成，将来死了之后还要受分尸之苦。谢天谢地，柳妈真是善女人，她给我指了条赎罪之路。我去镇西头的土地庙捐了门槛。

我赎了自己的罪过了，我不再是那个败坏风俗的祥林嫂了。我神舒气畅，眼睛发亮，高兴得如同获得了重生。在温暖的冬阳下，我的口角边有了笑影。祝福时我可以大显身手了！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的一声吆喝，使我的双手好像受到了炮烙，闪电般缩了回来。仿佛时刻有小鬼来捉我去阴司，我惴惴极了。渐渐地，我麻木了痴傻了。鲁四老爷和四婶打发我离开他们家。

我成了乞丐。可我常常讨不到饭吃，其实，吃不吃饭于我已没有多大关系。我疑惑了，我到底有什么罪过？到底是鬼神不肯宽恕我，还是人们不肯宽恕我？年年祝福，岁岁祝福，老天爷为什么不肯给我祥林嫂一点点的福气？又是一年祝福时，我决计要走了。

从鲁迅先生的小说里得知，我死了之后，四叔且走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谬种不谬种，我已经不在乎了。

今天，我死后八十年，在学校这个地方，还有人说这样的话，我难过极了，比前不久发生在关中农村的那件事更让我难过。

正是三夏时节，一个年仅三十三岁的妇女，在辛劳了一天之后，水米未进一口，竟喝农药而死。直接原因是她的婆婆砸破了她的锅。她婆婆对她的恶可是村人皆知，经常找茬打骂她。其实她和婆婆是分家另过的。她和丈夫都是再婚，丈夫有一女，她带着一个男孩。据知情人讲，婆婆之所以这样恶，是因为她是再嫁，而且还带来一个男孩。丈夫无能且愚昧，唯母亲话是听。为着自己不幸的命运，为着自己可怜的孩子，她只有忍耐，忍耐。村里的人大都很同情她，她聪慧能干，吃苦耐劳，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那天，她拉着架子车，踏着月光回到家，走进破烂的土厨房里，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做饭的铁锅竟被砸烂了！疲累饥渴的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潸然泪下。继而，她转身出去，找出农药一气喝下。此时，她的婆婆稳坐炕头，正准备待她言语后的战斗。等丈夫怒气冲冲地呵斥她咋不做饭时，才发现她喝了毒药。

这件事让我难过了很长时间。我多么羡慕新社会的女人啊，可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今天，我更加难过，竟然还有人这样说我！

鲁迅先生如果活着，他又会写谁的故事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