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马良?
我的头低垂着,只能看到青石的地砖,我发现它的中间稍凹,四周则有被划过的痕迹,这使它的整个形状看起来象一只单调,平坦的摊开的手掌,那些划痕则是决定着人的命运的曲折的掌纹,我猜想着这些划痕大概是被哪些大臣的膝盖或额头所磨出的印记,我猜测得如此地认真,以至于差点忘了回答天子的问话。
哦,是的,草民就是马良。
马良,你可知罪?天子的声音从高高的宝座上传了下来,在这空旷而寂静的大厅里回响着,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地悦耳,这使我差点掉下了眼泪。
草民不知。
马良,你犯的是欺君大罪。
我回想着我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在我的平民生涯里,我从来没有和宫庭有过什么来往。我看到过空旷的田野以及黑夜里忽闪的灯火,可是宫庭辉煌灯光却从未进入我的视线。
马良,听说你的画只要能添上最后一笔,画中的东西就会跳出来,变成活的?
我深深地叩了一下头。陛下,我说,不过是一些民间传闻,陛下岂可当真。
笑话,天子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我乃当今天子,万乘之尊,顺天承命,岂会去相信这些乡间野谈?但是马良,你可知你犯的欺君大罪是什么?
我又深深地叩了一下头,草民确实不知。
那朕回答你吧,天子说,马良,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抬起了头,这时我才发现我置身在一间非常大的殿堂之中,象所有的大殿一样,这座殿堂没有墙壁,只有高大的柱子,所不同的是每根柱子上都缠着一条金色的龙,那些龙的鳞爪张着,眼睛里却露出寒冷的光。重重的帷幔从屋顶上垂下来,显得这座大殿非常的阴暗。空气越发的稀薄,除了天子,我再也听不到别的任何事物发出了声音。
天子就坐在殿堂尽头那高高的宝座上,他穿着黑色的袍子,袍子上用金线绣着和柱子上一样的金龙。他的头顶戴着一顶宝冠,寇上有长长的珍珠缀成的流苏,这使得他的脸有模糊,但我还是发现了天子的面孔非常的俊美,可是却毫无表情。那就象一面磨得透亮的铜镜,只照得见冷漠的天空和星辰。他的两边立着他的朝臣,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象牙做的笏板,张着耳朵聆听皇帝吐出的哪怕最微小的只言片语。
陛下,我说,我只是一个流浪民间的画家,一个卑微而弱小的人,和陛下比起来,陛下是盛夏,小民是寒冬,小民实在不知何事冒犯了陛下,竟这样双手被缚来聆听陛下的教诲,小民可从来没有做过伤害陛下的事。
你想知道你何事冒犯了朕吗?皇帝开了口,那么我告诉你吧。
四
朕的父皇只有朕一个儿子,因此朕很小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准备长大以后承继父皇留给我的王国。可是朕却对继承王位一事毫无兴趣,因为为了培养太子的威仪,朕很小就被放在一个狐独寂静的环境里,只有几个太监和宫女照顾朕的饮食起居,这是为了阻止外面滔滔不绝的臣民混淆了朕的视听;为了让我学会治理自己的王国这道,朕每天早晨很早就要起来,在一间空旷的大屋子里听着几个行将入土的老先生讲述一些令朕昏昏入睡的先贤道理。这让朕不厌其烦,终于有一天,朕在父皇面前,坚决地要辞去太子的职位。
朕的父皇威严地注视着朕。皇儿,他说,你知道你将要治理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吗?那是一个广袤的一望无际的土地,它的四周被海水包围着,海水之外是五根擎天的大山,皇儿,你随我来。
父皇领着朕走过一道又一道回廊,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在一条回廊尽头的一个隐秘的屋子前,他停下脚步。皇儿,他说,你将来统治的国家,就在这间屋子里。他推开了屋子的门。
这屋子里有满满一屋子的画。皇儿,父皇仍用他那威严的眼光看着我,你来看看,这是我收藏的一个叫马良的画家所画的画,民间传说他的画能让画中的东西变活,你随我进来。
在这间屋子里,朕看到了我将要治理国家的全貌,朕看到了巍巍的高山上垲垲白雪,它们那样晶莹,象一块巨大的水晶闪耀着刺眼的光芒;朕看到了绿色的田野,上面有被水吹拂的稻谷的波纹;朕看到了湛蓝的大海,它们是那么深遂,仿佛一块石头掉进去也会变成一颗宝石。朕还看到了美丽的姑娘,她们象花朵一样娇艳,在花园的曲径上款款缓行,风吹动她们的裙带,使她们象仙子一样漂亮;朕也看到了幽静的山谷,有着清澈的涧水和涧水中欢跳的鱼儿,以及松涛里隐约的鸟鸣,朕还能听到竹林里布谷鸟清脆的叫声。朕在这屋子里流连忘返,幻想着自己以后治理这个王国的幸福。直到有一天,这九重宫门完全向我开启。
开启宫门后朕首先登上皇宫的望台去欣赏浮云,却发现它们灰蒙蒙的,一点不象你画中的朝霞那样绚烂;朕坐上御辇去看田野,却没想到沿途都是石子,几乎颠破朕的屁股;朕来到海边,想看看石头到底能不能变成宝石,结果巨大的海浪差点让朕葬身海底;朕还以为朕的士兵都象你画中一样,个个是百步穿杨的猛士,结果他们愚蠢的笑声差点震破朕的耳膜;朕更以为世上的姑娘都象你画中一样,有着丁香花般淡淡香味,结果我只从凡间女子的身上闻到腐败的气息。马良,你这个大骗子,你蒙蔽了朕,你让朕以为朕的王国是世上最美的王国,结果却不是,你犯了欺君大罪。
我静静地听皇帝说完这篇长篇大论,才开口说,陛下,可是草民画的,的确是陛下的王国啊。
你画的不是朕的王国,马良。皇帝说,他的声音永远是那种低沉而疲惫的声音,象天上那颗冷漠的星,不起一点波澜,你让朕知道,朕统治的江山并不是世上最美的江山,朕统治的臣民并不是世上最好的臣民,朕的王国根本不值一提。这世上值得统治的王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用千种线条万种色彩所建立的王国,你才是这个王国的主人。你悠然自得地统治着你的臣民,他们在你的手中放射着异样的光彩。因此,朕要处罚你。
皇帝说过这儿稍稍停了一停,我看到他的眼神还是那千年的古井,平静而冷漠。他看我看着他,继续说了下去,我要处罚你,你这个大骗子。你的画让我讨厌我所拥有的一切,而渴望你画中的一切,既然这样,我要烙瞎你的双眼,因为这是你通向你的王国的两扇大门;我要剁掉你的双手,因为这是你走向你的王国的两条大路。来人哪!
皇帝刚这么喊的时候,他旁边一个臣子突然跳了起来,将他的象牙笏板向皇帝砸去。皇帝伸手挡了一下,这使那块笏板因为没有砸到他而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我惊奇地发现皇帝虽然有着一张年经俊美的脸,却有一双老年人的手。他抬起手来的时候,那只泛着青白色光泽的皱纹密布的手映在他身前的白玉案桌上,就象野外那行将就木的快要枯死的树根。
逆臣,天子说,为何对朕如此大逆不道?
那臣子向天子深深地叩下头去,陛下,马良画的,的确是陛下的江山。陛下觉得朝霞不够绚丽那是因为陛下在某个嫔妃那里高睡不起,错过了太阳初升的时刻;陛下觉得士兵不够强壮那是因为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并且还饿着肚子;陛下觉得田野不够清新那是因为陛下出巡的时候正值大旱,官员们又没有克尽职守。马良画中的江山确实是陛下的王国。如果陛下觉得您的王国与马良笔下的王国有什么不同,那是因为陛下至高无上的权力让陛下的眼睛被蒙蔽,而陛下的双脚因为坐久缘故显得软弱无力。陛下不该这样对待一位有着如此灵巧双手和智慧心灵的画家。如果非要这么做,那么臣宁愿用臣的血,来换取马良的眼睛和双手。
那臣子说完突然纵身向前一跳,朝着一根雕龙的柱子撞了过去。我看到他的脖子被撞歪在一边,而柱子上的龙眼睛上溅上一大朵斑驳的红色的花。它们艳丽地开在那儿,阻挡了龙眼里透出的冰冷的寒气。
五
皇帝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太监走上前来,将那臣子的尸体拖了下去,血迹也很快被擦洗干净,大殿里又恢复了幽深冷漠的气氛。我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而那些另外的臣子们,都如木雕一般,古老,陈旧而沉默。
马良,天子仍用他那悦耳的声音说,我必须要惩罚你。因为你不欺骗了朕,居然还使人如此地爱你。因为爱你,我的恭顺的臣子居然产生了反抗的力量,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皇帝又伸出他那只皱纹密布的手,这次他的手因为在黑暗中的缘故,显得非常的苍白。他轻轻地勾了勾手指头。
两个太监抬出一只火炉来,火炉里有红红的炭火,炭火里埋着一只铬铁,在幽蓝的火舌里发着狰狞的红火。
在你的眼睛未瞎以前,朕还要你做一件事。因此,现在还不是哭泣的时候,马良,天子说,朕还要你画一幅画。朕要你画上幽静的大海,海边有嶙峋的山崖。朕倒要看看,在这火红的铬铁面前,你的双手会不会因为恐惧而颤抖,从而使你因为握不住笔不能勾勒大海的细碎的裙边;在这闪着寒光的刀锋前,泪水会不会迷蒙了你的双眼,从而使得它们因为看不清颜色而让你的画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色调变化。
如果我不画呢?我平静地问。
你会画的,画画是你的生命,是你唯一的爱人。天子说,如果你不画,我就派人烧了你所有的画,让你的画化为纸蝶,从此永远堕入无边的黑暗。朕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朕有广袤无边的权力。
我站起身来,拿起太监们早已准备好的笔,开始在宣纸上勾勒大海的曲线,这项工作如此美妙,我一会儿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脑海里的波浪开始在笔端凝聚,山峰的陡峭开始在纸上呈现出它的风貌。
我调上了蓝色在纸上涂抹,以表现大海的色彩;我还在上面画上了细细的波浪,画这些的时候我感到有一丝微风从我耳边拂过,这让我有点惊奇,因为从我进入这座大殿到现在,我都没有觉察到这座大殿里的空气有任何的流动,它被层层叠叠的厚厚地帷幔遮掩着,死寂得象一口从未被雨水冲刷的池塘。
我重新换了一只笔,开始描画那些峭壁,我很认真地画着峭壁上的一丛野花,这使它们看起来比我任何时候画的山花都更烂漫。接着,我在大海的上空画上了白色的浮云,并在浮云的边上涂抹上了粉红色的霞光。
我这么画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大殿上的青石地面上在慢慢地渗出水来,水越长越高,不一会儿,我的身体就有一半浸在水中。有微咸的海风从我耳边吹过,这使我的神情比刚刚拿笔的时候更为专注,我又添了几笔,给海上画了几只海鸥,然后我画上了一条船,它鼓着白色的风帆,显得极为生动。
这时有浆声从远处传来,慢慢地越来越近,当浆声充满整个大殿的时候,我看到我十岁那年遇到的那个老人,他正站在船上,看着我微微地笑。
良儿,上船来。他一把拉住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船上。
这么大的水,他们会被淹死的。我担心地看着老人,是不是要把他们也接上船来?
说完这话我回头看到皇帝的整个身体都被泡在水里,只露出一颗头颅,象一朵白色的快要凋谢的罂栗花。而其它的朝臣们的头发在水里纠葛着,就象水中纠缠的乱蓬蓬的枯草,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动不动,还是古老,陈旧而沉默。
良儿,你该走了。老人慈爱地看着我,不用担心他们,他们是不会被淹死的,水退之后,他们只会觉得做了一场梦。不,连梦的痕迹都不会留下,这场大水不会在他们心里留下哪怕一丁点的记忆,他们不是我们这种人,是不会在一幅画中被淹死的。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船一直在向前进,它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好看的水痕,水痕两边,翻起了白色的浪花,海鸥在我们头上盘旋,这让我格外的神清气爽。
我回过头去,果然大殿的水在退,朝臣们木呆呆地站在那儿,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会让他们有更多的表情。小船离他们越来越远,水也越退越快,不一会儿,就退得无影无踪,只有大殿最低的地方还留有一点小小的水洼。朝臣们的衣服全都干了,连一点水渍都没有留下,他们还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的画靠在殿角放着,皇帝站在画前,看着我们的小船越行越远,他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船转了一个弯,峭壁把我的视线完全遮住了。我想天子可能也不会记住这场水,他的心里,只会留下一点点小小的海水苦涩的咸味。
-全文完-
▷ 进入吟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