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家园天衣水月

发表于-2006年02月20日 上午11:01评论-1条

(一)

韩秀英刚过完五十三岁的生日,她久病于床榻的丈夫最终还是撒手西去了。

老伴走的时候正是深秋,两个在外地成家立业的儿子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便各自踏上回程的路,只剩下韩秀英独守着一个偌大院落。失去老伴的悲恸被时间过滤后,她又陷入对自己凄凉晚景的伤感中不能自拔。两个手足相连同舟共济的一对伴侣如今只剩下形单影支的迟暮孤鸟,就象一个整日过着锦衣玉食的贵妇人突然变成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无论从生活还是精神上产生的反差都超出她承受的极限。

院中的一株梧桐树正在落叶,枯黄蜷曲的树叶在风里蠢蠢欲动地贴着地面挪动,摩擦出刺耳而空洞的声响。冷清的院落盛装满令人压抑的空寂,就象一座暗无天日的坟墓,而她感觉到自己就象坟墓中的一件殉葬品。

伴随着孤寂伤感而来的,还有一种不甘认命的想入非非的念头,她渴望有那个男人将自己从阴暗潮湿的墓穴中发掘出来,把自己摆放在展览柜中仔细瞻仰……。这大胆得近乎可耻的念头一度让她产生深重的罪恶感,仿佛身边有无数双庄严的眼睛正监视着自己,她就象一个带着工具在超市准备进行盗窃的小偷,被精练老道的保安看穿了意图,所有的步骤和计划都被她迅速掐灭在萌芽状态。

太平镇上来了一群重庆人,为首的是一个叫陆行的手艺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太平镇还是一个位于黔北的相对落后、封闭的小镇。陆行独具慧眼地认为,越是这种偏远、闭塞的小镇越蕴含着无限广阔的商机。

陆行带着老婆白琳和两个徒弟,租下韩秀英院中的三间偏房,办起一个小型的制鞋作坊。由于他制作的皮鞋款式新潮、做工精致,而且价廉物美,在镇上深得大家的青睐,销售量如同雨后的春笋节节增长。

陆行的到来给死寂沉沉的院子带来无限的生机和朝气,每天一大早,他会把作坊里头天夜里赶制的鞋拿到店铺中销售,他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每天都象闹钟一样准时在院中响起,有时还会用地道的重庆口音喊到:“媳妇,你是郎个搞起的哟,二娃他们还在等我们的货上架呢,你搞快点嘛!”

他的老婆白琳是一个娇艳动人的美人,高耸的胸脯,挺翘的臀部,凸凹有致的身段汇聚了山水的灵气。唯一例外的是,她缺少重庆女人的豪爽和泼辣,倒像江南水乡那种低头弄莲子的小家碧玉,见到生人总是怯怯一笑后赶紧低下头,腼腆羞涩地半藏在丈夫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丈夫。

在他们夫妇的一喊一答之间,小院似乎立刻活了过来,韩秀英仿佛感到自己也变得年轻而富有激情,就连冬日慵懒的阳光也变得格外明媚。

(二)

白琳似乎有什么疾病,经常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即使是上一个小坡也累得气喘吁吁,她屋里常常传来熬中药时飘出的浓香。面对别人关切的询问,白琳总是含糊其辞地回答:“不要紧的,一点老毛病,吃点药就好了。”

陆行对老婆显得格外体贴,从不允许她干一丁半点的体力活,那种小心谨慎无微不至的爱护,就象一个孩子紧紧拽着手中的风筝线,生怕心爱的风筝会断线飘远。

陆行的努力并没有挽留住白琳,正如人们预料的一样,她在一个初春的寒夜静静离开了人世。没有一点预兆,也没有一点痛苦,安详地永远合上双眼。

陆行的世界彻底被颠覆了。埋葬了白琳,失去支柱的陆行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神情恍惚迷离。

韩秀英成了陆行家中的常客,为陆行料理家务,帮忙打点生意……。在韩秀英的开导和照顾下,陆行逐渐从悲伤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两个人在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近,半年后,他们对外宣布了结婚的决定。

杨二妈听到风声时完全震呆了,瘦削无肉的双腮因过度惊愕而微微向上扩张,几道往后褶皱的皮肤在脸上荡出几层涟漪,瞠目结舌地半天缓不过神来。

在太平镇上,寡妇再嫁并不是新鲜事,可是一个五十几的寡居老女人再嫁却是史无前例的爆炸性新闻。在乡亲们眼中,这是伤风败俗道德沦丧的恶行,是对优良传统一次离经叛道的挑衅,甚至是整个小镇的耻辱。杨二妈暗忖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发生。

主意打定,杨二妈带着救世主般悲天悯人的慈悲之情赶到韩秀英家。韩秀英的大儿子吕方和小儿子吕梁象一对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坐在两张椅子上,脸色铁青虎视眈眈地逼视着韩秀英。

吕方脸上露出希望的曙光,说:“二妈来得正好,你赶紧劝劝我妈,她真是越老越糊涂。居然要和一个小她十几岁的男人结婚,都是抱孙子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杨二妈安慰过兄弟俩,说:“秀英姐,按说你还比我年长些,有些事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可是多年的老街坊了,你也不要嫌我多嘴,娃儿们的话没得错,你都是五十几的人了,有哪样难处一咬牙就过去了。你大半辈子都清清白白地过来了,非要落得个晚节不保,你想想值得不?”

韩秀英眼皮半阖织着毛衣,棒针在在手里吱吱刷刷地躁动不安地攒动着。杨二妈叹了一声:“再说镇上的情况你也是晓得的,乡亲们没见过多大的世面,文化也不高,你这样做他们容得下你不?你这不是往刀口上撞吗?”

一根棒针扎得韩秀英感到手指间传出的剧痛,她骤然停止所有的动作,咬紧了嘴唇不出一声。杨二妈趁热打铁地说:“你就听妹子一句,断了这份念头,妹子可是一心一意为你好。”

良久,韩秀英平静地说:“不管你们郎个说,我一定要和他结婚,”

吕方怒不可遏地站起身,咆哮着:“结吧结吧,反正不要脸的人又不止你一个。从今往后,我们兄弟再也不会踏进这门一步。梁子,走!”

兄弟俩摔门而去,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三)

婚后,韩秀英夫妇的处境变得异常尴尬、艰难。韩秀英为人热情厚道,心地善良,平素与乡亲们相处得格外融洽。自打结婚后,乡亲们对她不理不睬,甚至带着一种敌对歧视的心理,就好象她是个抗日战争时期投降变节的汉奸,是一个民族无法抹去的污点。在她面前,保守迂腐的乡亲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不遗余力地打击、孤立这个令他们集体蒙羞的民族败类。

陆行原本红火的生意也出现了危机,乡亲们刻意拒绝购买这些令他们心动的皮鞋,这有些类似于“五四运动”中广大学生在爱国主义的驱使下,自发组织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抵抗洋货”的运动。他们夫妻的状况就象殖民时期入侵异域的番邦蛮夷,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中遭到顽强的抵抗和沉重的打击。

陆行到市里进购一批牛皮,身上所带的现金被小偷扒窃一空,走投无路的陆行只得到辖区派出所报案,并在当地派出所民警的帮助下给镇上的邮电所拨了个电话。当时还没有直拨电话,整个小镇只有邮电所和少数政府部门装有老式电话。邮电所的于雪接到电话,当她知道电话是陆行从市里一家派出所打来的,而且还要韩秀英带着大量的现金火速赶到市里。敏感多疑的于雪立刻把陆行的遭遇和当时如火如荼般展开的扫黄行动联系在一起。

于雪通知了韩秀英,随即对街坊邻居们信口雌黄地大放厥词,说陆行在市里嫖娼被公安部门抓个正着,现在正在某派出所的扫黄办写检查,等着韩秀英拿罚款去赎人。

对于罚款乡亲们并无兴趣,而“扫黄办”这个意味深长的词汇却让大家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乡亲们被这巨大的喜悦刺激得骚动难耐,一时间大家奔走相告,各种流言蜚语象一颗颗炸弹震得天摇地转。

韩秀英夫妇回到镇上,刚走到家门口,邻居万麻子拦住陆行的去路,皮笑肉不笑地说:“姓陆的,我还真的小看你了,你小子平时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还喜欢这一杯。你这嘴馋的猫可是家里屋外两不误,大哥我都眼红死了。”

万麻子边说边愉快地大笑着,陆行涨红脸正要分辨,韩秀英一把抓住陆行躲进院中,重重关上门。门外,万麻子欢畅的笑声清晰传来:“等那天有空了,你也带哥哥我去尝个新鲜。”

韩秀英家院中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野狗,满身毛发上沾满污泥,瘦弱的躯干上整齐地呈献出两排肋骨,眼神里露出悲凉哀怜的神情,步履蹒跚,右腿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凝固的血渍已经变成淡紫色。

韩秀英动了善心,拿出剩饭剩菜让野狗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韩秀英用酒精洗净狗的伤口,敷上云南白药,又用纱布包扎好伤口。那只野狗感恩地舔着韩秀英的手掌。韩秀英动情地说:“这狗真是又乖巧又可怜,不如我们收养它吧?”

陆行面带忧虑说:“这种野狗性子恶,只怕不太好驯服,还是不养的好。”

韩秀英说:“我看不会,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到林伯的杂货铺去买根铁链,我们先捆养一段时间再说。”

陆行愤愤不悦地来到林伯的杂货铺前,杨二妈和几个女人正坐在杂货铺边的树荫里捂着嘴窃窃私语。

陆行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链,用力扯了扯,终于放心地说:“不错,是够结实的,就算是承受个百把斤的重量也没问题。”

未了,陆行又微带得意地说:“这下,我看它到底有多凶!”

陆行的话再次激发杨二妈等人的灵感,象艺术家一样想像丰富的杨二妈立刻把韩秀英的体重和那“百把斤的重量”联系在一起。尤其是陆行面带愤怒和得意的表情,再加上最后那一句话,越发给他们拓宽了延伸想像的空间。

陆行一走,杨二妈领着一帮娘子军蹑手蹑脚地跟在陆行身后。

陆行走进院中,那野狗看见陆行手握铁链走向自己,挣扎着冲进屋中。陆行和韩秀英追进屋里,一时间狗的狂吠、韩秀英的惊叫、陆行的怒喝声交织在一起。

杨二妈众人在门外听到动静,根据顺藤摸瓜和断章取义的理解,他们断定韩秀英正处于生死存亡的边沿。

杨二妈尖叫一声,手在半空中一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斩钉截铁地说:“姐妹们,报警!”

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跑进派出所,刘警官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浏览着手中的报纸。杨二妈一把夺过报纸,气喘吁吁地说:“不得了了,出大事了,陆行要杀死秀英姐。”

刘警官狐疑地看着众人:“你们先别着急,有哪样事慢慢说。”

一行汗水顺着杨二妈的鼻梁滑道鼻尖,在阳光下显得油光发亮:“刚才我们看到陆行在林伯家买了一根铁链准备用来勒死韩秀英,你们快去救救她。”

刘警官淡淡一笑:“不就买根铁链吗,你们凭哪样断定就是用来杀人是凶器,莫非你们亲眼看见了?”

杨二妈急得团团转:“我们是没有亲眼看见,可是我们亲耳听到了。”

刘警官脸色严肃起来:“你们听到了哪样?”

杨二妈模仿着当时的情形,手中似乎握着一根无形的铁链,用力往两边一拉,露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他说,这下,我看她到底有多凶!还有,我们跟着他走到他家门口,听到韩秀英传出阵阵惨叫,好象,我还听见她在叫救命。”

另一个女人凑过头说:“没错,我也听见了。”

刘警官走到门口,沉声喊到:“小王、小肖,有情况,立刻赶到韩秀英家。”

杨二妈忐忑不安地叮嘱着:“最好让他们把手枪也带上,我看那陆行是个危险分子。”

刘警官三人在一帮女特工的指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破韩秀英家大门,径直冲进房中。

房中的情形让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陆行正把狗按倒在地上,韩秀英在一边手忙脚乱地把铁链套在狗脖子上。

刘警官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惹祸的诸位象落草为寇的女英雄一样早作鸟兽散。

(四)

春节到了,韩秀英准备满满一桌丰盛的晚饭,等着儿孙们的到来。根据以往的贯例,不管儿子工作再忙,年三十这天都会齐聚在家中,陪母亲热热闹闹地欢度新年。

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韩秀英夫妇和两个徒弟早已饥肠辘辘,而她的孩子还是没有一个出现。

韩秀英拿起筷子:“不等了,我们吃。”

陆行说:“再等一会,说不定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

韩秀英苦笑一声:“他们不会回来了。”

韩秀英低头嚼着饭菜,心里浮荡出一丝酸楚,自己再婚已经很久了,两个儿子一直不肯谅解自己,母子间始终处于水火不容的敌视状态。想起以往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美满日子,韩秀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难道自己真要永远失去他们?想到儿子临走时发下的誓言,韩秀英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正月初二,韩秀英拿着纸烛到亡夫坟前祭奠,与大儿子一家在坟前不期而遇。

吕方漠然把脸转到一边,刚满三岁的孙女娇娇欢叫着正准备扑进奶奶的怀里,吕方双手搭在娇娇双肩,娇娇象钉在地上的木桩一样无法动弹。韩秀英嗫嚅着:“你们……,不回家中坐坐么?”

吕方生硬的说:“不了,我们可经受不住乡亲们的嘲笑。”

吕方抱起娇娇,领着妻子走开了。儿子冷漠的背影象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韩秀英胸膛,让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那痛中还夹杂着对儿子一家的不舍和依恋。韩秀英虚弱地靠着一棵枯死的柳树,呜呜痛哭出声。

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杨二妈短暂的沉默以后又找到了创作的源泉。在大街小巷四处播撒流言的种子,放出风声说白琳在不久前托梦给自己,她的死完全是韩秀英和陆行勾搭成奸后合谋下的毒手。

镇上的人从来不知道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也从来没有人要求他们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所以,即便是最恶毒的谣言也来得无比理直气壮,甚至带着几分匡扶道义正气凛然的庄严感。这种气魄无形中增加了谣言的真实性和造谣者无所畏惧的决心和勇气。

小镇彻底轰动了,各种空穴来风的弥天大谎风起云涌,象泛滥的潮水淹没了整个小镇。韩秀英夫妇在众人的声讨中就象一对过街老鼠,整天提心吊胆地惶惶度日。

餐桌上,韩秀英平静地看着陆行,良久,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我们还是离婚吧!”

陆行象被电流击中,浑身轻轻颤抖一下。他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拿起地上的酒瓶自斟自饮,不多久把半瓶酒喝得精光。半响,他黯然说:“也要得,这对你对我可能都是件好事。你……多保重!”

陆行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门口。陆行的脚步声在院中铿锵有力地响起,从重到轻,由近渐远。韩秀英滑倒在沙发上,泪水在脸上无声汇成两条小溪。暮色遁着敞开的窗户占领着屋中的空间,将她掩埋在漆黑的暗夜深处。

离婚后,所有的谣言全部平息了,小镇又恢复了风和日丽的天高云淡。镇上的人对韩秀英和陆行变得出奇的热忱和友善,就象一个慈祥的母亲张开双臂欢迎着一对迷途知返的失足浪子,无限温柔宽容地将他们揽进怀中。

有时,有几个男人拿着酒到陆行的店铺里,和他开怀畅饮把酒言欢;偶尔,有几个女人带着小孩到韩秀英家中串门,与她天南地北地乱吹乱侃,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和睦。

于雪来到韩秀英家中,对木然发呆的韩秀英说:“秀英姐,刚才你两个儿子打电话让我转告你,他们明天坐头班车回家看望你,还给你买了好多……,咦,秀英姐,你郎个哭了?这也难怪,有这些孝顺的儿子,哪个会不感动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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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声叹息点评:

时代虽然在进步,但是一些世俗的观念仍然在残害那些为婚姻和幸福抗挣的人们,韩秀英身上发生的故事,是对当今残余的封建观念的鲜明写照,希望通过作者的这篇小说,能够让更多的人解放思想,给那些需要家庭温暖真心相爱的人们以理解和宽容,给他们选择自由和幸福的权力,因为谁都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园!

文章评论共[1]个
梦缘公子-评论

大哥 精彩 小弟严重支持at:2006年02月23日 晚上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