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梦里被一阵低沉的耳语猛然惊醒,卧室里一片漆黑,静寂无声,只有悬挂在墙壁的琵琶与我无言对视。两道车灯从窗外射进卧室,两道橘黄的光柱在墙上映出两个苍白的光盘,两个光盘逐渐游移着聚拢,在交汇中如同两个剧烈碰撞的星球突然破裂,反射出一大片雪亮炫目的强光,耀眼的白光刺得我双目隐隐作痛,眼前一片白濛濛的茫然。
车辆在窗外疾驰而过,地板传来微微的震颤,墙上的琵琶在震颤中左右摇晃着,发出细若游丝的嗡鸣。
据说,每面琵琶里都居住着一个女人的灵魂,她们有修长的身姿,一个个腼腆矜持地低头,羞涩地抚弄着被风鼓起的裙摆,而那四根琴弦代表着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从始至终都沉默着,等待着有缘人来开启一扇紧锁的大门,走进她们薄纱轻扬、楼阁亭台深处的隐秘世界。
卧室的黑暗凝聚成厚重坚固的铅块,置身其中有一种无法动弹的压抑感。我拧开台灯,一团柔和凄迷的光晕在卧室中波荡扩散,黑暗象一群溃不成军的败兵一样逃出窗外,潜伏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中伺机反扑。
我努力搜索着你留下的蛛丝马迹,客厅里依稀传来你穿着拖鞋踱过的声音;接着厕所的马桶响起抽水声;恍惚中我听见你的喊声,天衣,我的沐浴露呢?天衣,天衣……。
窗前,一支横生的树枝掉光树叶,伸张着几根枯瘦的手指摇曳攒动着。一切都是幻觉,只有这个凛冽的寒冬是真实存在的。
我七岁师从于琵琶名家舒昆仑学习琵琶。最初,那四根琴弦就象一群难以驾驭性格暴躁的烈马,经过长期的磨合与驯化,渐渐和我灵犀相通的默契。这些单调而艰苦的训练似乎在冥冥中注定了我未来一生的走向,我像一辆行驶在单行铁轨上的列车,没有岔路,没有分支,一直到我后来考上省里的音乐学院。
舒雅是舒老师的独生爱女,在众多师兄弟师姐妹中,舒雅的琵琶技艺明显要高出一截。尽管我们都是从小跟随舒老师学习,也都非常认真刻苦,然而和舒雅相比,无论是在音乐的理解、节奏的拿捏、还是在技巧的处理上我们都感到相形见绌。这是她继承的天赋,沿袭了舒老师多年沉浸在音乐的灵性和基因,是我们后天弥补不了的。
舒老师把每两个学生分为一组,以便我们相互激励,互补不足。我和舒雅分在一组,每天练琴之余,舒雅总是缠着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她稚气十足地说,天衣哥哥,我藏起来你来找,数十下就开始,不许偷看哟。每次我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的藏身之处,而我装出一副焦急万状的样子喊道,舒雅你在哪儿,哥哥认输了。舒雅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来,说,你真笨,明明人家就在你身边嘛!
我大二那年,舒雅不负众望地考入全国最高音乐学府中央音乐学院。亲朋好友纷纷上门祝贺,可是到处都找不到舒雅的身影,打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舒老师把我叫到一边,心急如焚地说,天衣,你最了解小雅了,帮我找找看,这个时候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我来到舒雅最常去的“蓝岛”咖啡厅,在二楼一张窗前的茶几前找到舒雅。她神情呆滞,面色抑郁,一只手茫然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我坐在她身边,笑着说,怎么了,我的小师妹?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怎么会闷闷不乐?
舒雅回过神,淡淡地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继续搅动着咖啡。我说,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家?
舒雅放下手中的勺子,嗫嚅着说,我……我不想到北京去上学,我不想重复我爸爸的老路。
我平静地说,那你想干什么?
舒雅呷了口咖啡,说,学琵琶没有什么前途,你也看到了,现在民乐的生存空间实在太小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喜欢这种高雅深沉的阳春白雪?你就说我爸爸,搞了一辈子琵琶,有几个人知道他,有多少人喜欢他?我可不愿像他,一辈子默默无闻、贫困潦倒。如果不是他从小逼着我,我才不愿意学这玩意呢。
舒雅吹着咖啡的氤氲,说,就算要走音乐这条道路,也应该搞点通俗、大众的。象麦当娜、梅艳芳……。
舒雅说着眼神突地一亮,仿佛自己真成了麦当娜或梅艳芳,在众人疯狂的呐喊和欢呼声中徐徐走来,道路上铺满鲜花,四周的镁光灯闪烁不停。她完全陶醉在一片虚拟的幻境中不能自拔。
舒雅虽然秉承着父亲的天赋,却没有继承她父亲淡泊名利、清静无为的高风亮节。相反她和时下大多数急功近利好高骛远的青年一样,浮躁动荡、爱慕虚荣,被物质和名利的诱惑剜空内脏,甚至还有几分低级的媚俗和市侩。
第二天一早,我和舒老师送舒雅登上北去的飞机。在候机大厅,舒雅对一边的舒老师置之不理,用一种虚张声势的开朗活泼和我有说有笑。这种明显带着报复的冷落和疏远让舒老师倍感尴尬,我悄悄说,你不去和你爸爸道别吗?
不待舒雅有任何反应,我接着说,不管怎么样,你这样对你爸爸好象有点过分哟。
舒雅犹豫一会,终于勉强走到舒老师面前,生硬地说了几句惜别的话。简短地和父亲交谈完,舒雅退到我身边,紧紧贴着我,一脸的迷茫幽怨,两团凄迷的雾气笼罩着她的双眼。我心里怦然一动,油然而生一种依依不舍的伤感。
(二)
大学毕业后,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争,我被省歌舞团录用。这个职位让很多同行趋之若鹜,我异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不到两年便升为首席琵琶演奏。
电话铃响起,我抓起电话,舒老师在另一头说,天衣你立刻到我家中来一趟。
我走进舒老师的书房,一阵悠扬的琵琶声迎面扑来。舒老师坐在一张竹椅上弹奏着一曲《夕阳萧鼓》,手指的抹挑模拟出雄浑的钟鼓,钟鼓之声乍歇,一阵短暂的停顿后,一串珠圆玉润的轮指如同幽谷中一缕缕清凉微弱的回风般徐徐传来……。在他手里,一阵行进在旋律中的停顿和沉默,都包含着某种情绪的变化,都被赋予了扩伸的张力。我悄悄走到一张竹椅前坐下。
一曲弹完,舒老师放下琵琶说,小雅就快毕业了,这丫头不愿正正经经地找工作,非要和几个学声乐的同学到广州去闯天下。这事你听说了吗?
我说,前不久我听小雅提起过,只要是对小雅的发展有好处,你就由她去吧。
舒老师冷哼着说,由她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太天真了,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复杂。不脚踏实地地做人,整天只想些异想天开的好事,这丫头早晚要栽跟斗的。要不,你帮我劝劝她?
我说,你的话她都不听,我的话未必会有用。
舒老师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说,我的话她可以不听,可是你的话她一定会听,老师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心里比谁都明白。
舒老师拨通舒雅的电话,我硬着头皮接过话筒,苦口婆心地劝着舒雅。舒雅在电话另一头一声不吭,只听见“嚓嚓嚓嚓”的电流声回响着,震得我耳膜隐隐作痛。
舒雅最终回到家乡,在省里一家艺术学院任教。这一切都在舒老师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舒雅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象个被人用线操纵着的木偶。
茶楼里,我和舒雅坐在一张茶几前。四年不见,舒雅依旧是一副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样子。她低眉敛目黯然看着面前的一杯红酒。台灯昏黄的光线吃力地扩伸着,她穿着一身漆黑的吊带长裙,隐藏在光线之外的幽暗中,从始至终不说一句,只有两根瘦削的锁骨倔强地凸露出,在她光滑细腻的肌肤上,那两根凸露的锁骨有一种愤世嫉俗不甘屈服的叛逆感,在她身上显得格格不入而又锋芒毕露。
舒雅一直很平静,只是这平静让我感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感。就象一片波平如镜的海面下暗藏着翻腾的激流,随时都会掀起腾天巨浪。
我把台灯往她面前挪了挪,说,四年不见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舒雅大方地把脸凑到灯光下,一阵淡淡的幽香从鼻孔一直浸入我的肺部,又从我的每个毛孔中渗出,我象一棵得到净化、洗涤的草木,感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我定了一下神说,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捉迷藏,你藏起来让我找?
舒雅浅笑着说,怎么会不记得?我当时既怕让你找到,又想让你找到,就象我在北京念书的日子,我真怕你会再也找不到我,所以我回来了。
我说,我明白,我会好好待你的。
舒雅靠在沙发背上,整个人又隐没在黑暗中,我依稀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动。
拧开淋浴器,一股炙热的水流激喷在我身上,升腾的水雾在浴室中缭绕。热水的温度刺激我体内的血液加速运行,白天循规蹈矩温文儒雅的细胞被热流激发出潜伏的野性,桀骜不驯地在肌肤下肆意扩张,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我穿着睡衣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随意按动着电视的遥控器。门铃响起,我打开门,舒雅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两个皮箱。
我看着舒雅沮丧、消沉的脸色,狐疑地说,舒雅,出什么事了?
舒雅疲倦地说,我辞去了工作,为这事和我爸爸彻底闹翻了。
我提过舒雅的皮箱,走进客厅。舒雅坐在沙发的一角,茫然看着荧光屏出神。我安慰着说,要是你实在不喜欢这份工作,不做也罢,我相信舒老师迟早会理解的。
舒雅象个备受委屈的孩子,扑进我怀里哭出声来。舒雅的身体柔软而富有弹性,我抱紧她,变得心神激荡,浑身莫名的亢奋。
那一夜,我在舒雅身上象一匹纵横疆域的野马,在峡谷中千折百回的奋勇直前。我们在浪潮的起伏中翻涌攀沿,从谷底到山峦,从地狱到天堂。
(三)
舒雅开始在市里最大的夜总会“兰贵人”演出。没有多久已经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红歌手,整日被一大群忠实的粉丝包围着,签名、合影、献花……,这些疯狂歌迷表现出来的崇拜让舒雅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兰贵人”演艺大厅中一片漆黑,攒动在黑暗中的男女们肆意地挥洒着他们的金钱,尽情享受着物质时代糜烂奢侈的生活。这深不见底的黑暗被赋予了一种晦涩暧昧的挑逗,一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猖獗,就象潘多拉的魔盒,滋生着各种病菌、瘟疫和灾难。
舞台上,一群劲歌热舞的妙龄少女穿着稀奇古怪的服装,只遮住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用夸张得有些煽情的肢体语言狂舞一番,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主持人走上台,一大通脱口秀之后,演出开始了。
舒雅在中场登台演唱,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真丝长裙,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不饰珠宝,不施脂粉,演唱着惠特尼 休士顿的《when you belive》。那高贵典雅的气质,清丽脱俗的恬美,带着圣灵风格的唱腔,让台下的观众彻底沸腾了,大家挥动手臂尖叫、呐喊着,冲上舞台献花的人络绎不绝,争相和舒雅拥抱。
一曲完毕,舒雅又演唱了一首韩红的《那片海》。一个狂热的男歌迷冲上台,搂着舒雅狂吻不已,守候在一边的几个保安迅速出动,拽着那泪流满面的男歌迷走下台。
我回到家,舒雅喂养的宠物狗贝贝兴致勃勃地迎上来,亲昵地舔着我的脚。这个往日让我感到温馨的举止现在却让我觉得说不出的厌烦,尤其是它黏糊糊的唾液和口中散发的热气,让我一阵阵恶心。我一脚踢开它,径直走到冰箱前,拿出两瓶啤酒,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猛灌不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暴怒狂躁,时时感到没来由的心慌意乱。楼上浇花的水流到我家阳台,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我也从来没有发在心上,可是现在我感到一种受到欺凌的忍无可忍。我冲进凉台,怒不可遏大吼着,喂,楼上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家都快成金山寺了。
楼上的人陪着笑脸道着歉,我骂骂咧咧地坐到沙发上,几瓶啤酒下肚,我靠着沙发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关门声惊醒,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凌晨一点。
舒雅走到我身边坐下,我压抑着心里的愤懑不满,表现出极大的宽容,若无其事地说,你回来了。
舒雅歉意地笑着说,今天有个同行请客吃宵夜,我本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手机没有电了,连开机都开不了。
舒雅说着,把手机摆到我面前的茶几上,似乎想让我检查。舒雅的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负罪的内疚感,仿佛象一个临阵叛敌的将军无颜面对自己国家的黎民百姓。这些日子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和怒火,她似乎也敏感地嗅到我们之间的危机,惶恐谨慎地维系着我们的关系,这时候,一点小小的火星都会带来致命的裂变。
我感到莫名的悲凉,淡淡地笑着说,我能理解,同事之间难免会有些应酬。
舒雅诚恳地说,谢谢你,天衣。
我一愣,说,谢什么?
舒雅靠在我怀里说,谢谢你一直这么纵容、理解我。
我吻着舒雅的额头说,尽说些傻话,时候不早了,洗洗睡觉吧。
舒雅在后台卸完装,夜总会的总经理余远山走到后台,眯着一双小眼说,舒雅,有个客人想见见你。
舒雅不疾不徐地梳着头发说,余总,我还有事,你给我想法应付应付吧。
余远山认真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香港大地音像唱片公司的总裁丰子函你该知道吧?他听了你的演唱非要指名见你,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
舒雅和余远山走进一间豪华包房,沙发上坐着一个五十左右的老人,长得鼻直口方,相貌威严,尽管年过花甲,依然神采奕奕。--正是在杂志、报刊上频频露相的大地音像唱片公司的总裁丰子函。
余远山给双方介绍完后,识趣地告退。舒雅坐在丰子函对面,拘谨地搓着手掌。
丰子函温和地笑着说,舒小姐的歌很专业,很有可塑性。在这种地方演唱,实在有些埋没了。
舒雅陪着笑脸说,风先生过奖了。
丰子函说,舒小姐就没有想过好好在这方面发展发展?
舒雅心里怦然一动,她不露声色地正襟危坐着,敏锐地揣摸着对方的用意。
丰子函喝了一口咖啡,说,我们公司不关在香港,而且在全亚洲也是数一数二的唱片公司。许多香港的天王天后级歌星都曾是我们公司旗下的签约歌手。不知道舒小姐有没有兴趣加盟我们公司发展?
舒雅的心跳越来越急,她犹豫不绝地说,我……,这……。
丰子函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说,舒小姐不妨好好考虑一下,这是我的名片,我还要在贵地待上两天,舒小姐如果决定了,随时打电话给我。
餐桌上,我的餐刀划破牛排,重重切在磁盘上,发出一阵清脆嘹亮的声响,那“嗡嗡”的回音在静寂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我放下餐刀,沉默了很久,说,这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舒雅同样沉默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想去试试,无论怎么样,这是我的机会。再说,如果情况不是我预想的那样,我会尽快抽身的。
我平静而尖锐地说,一旦你和他们签约后,要抽身也不是件容易事。舒雅,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你再仔细斟酌斟酌。
舒雅再次沉默,雪白的刀叉映得她的双眼一片迷茫。
电话里,舒老师气急败坏地质问着,你怎么能让她跟那个老头子走?我真怀疑了,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舒雅?
我平静地说,这是舒雅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说句实话,我也希望她留下来。
舒老师说,我了解小雅,只要你不松口,她是不会走的,关键看你有没有诚心挽留她。
我苦笑着说,这不是诚不诚心的问题,就算我能勉强留下她,她也不会开心,说不定还会怨恨我一辈子,我们的关系也早晚会出现裂缝。舒雅现在也大了,她有她的目标,有她的路,我们还是尊重她的选择吧。
(四)
舒雅去了香港,冬天提前来临了。铺天盖地的大雪笼罩着我住的城市,天地间一片银妆素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得近乎荒凉的苍白。
舒雅给我打电话报平安,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欣喜。我低沉地说,舒雅,记住我的话,如果觉得累了,我随时等着你回家。
2003年的元旦来临了,省电视台和歌舞团联合举办一场喜迎新春的大型联欢晚会,其中又我和古筝首席演奏薛苦竹合奏的弦乐二重奏《春江花月夜》。
排练过程中,我一直情绪低迷,精神恍惚,不是拿错了曲谱,就是忘了带曲谱。排练了几天,我还是分不清那些段落是分段独奏,那些是合奏,那些地方需要我作点缀性的协奏。
一向清高孤僻甚至有些自命不凡的薛苦竹从始至终都大度地忍耐着,没有发火,没有抱怨一句。演出的日子渐渐临近,我始终找不到状态,薛苦竹终于按奈不住了,柔声说,天衣,谁都难免会遇到些挫折,生活中的情绪最好不要带到工作中来。演出的日子就快到了,你说我们这样的合奏怎么上得了台面?
我喃喃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薛苦竹探路口气说,算了,今天晚上我到你家来,这几天我们就抓紧时间排练吧。
薛苦竹和我住在单位的同一栋单元楼,她就住在我对面。吃过晚饭,薛苦竹抬着古筝来到我家。刚进家门,她被我家中的情形震住了。
沙发上堆放着凌乱的书籍和几件外套,地板上到处是空酒瓶和烟头,灰尘遍布的茶几上放着几个剩着方便面的碗。
薛苦竹呵呵笑着说,你看你这家,象个狗窝似的。你把我的古筝找地方摆好,我先帮你收拾收拾屋子。
我急忙拦住她说,这怎么行呢?
薛苦竹推开我,从卫生间拿出拖把和抹布说,你要觉得不好意思,演出完了别忘了请我好好撮一顿。
薛苦竹打扫完房间,玻璃茶几重新恢复了亮度,地板上光洁的瓷砖倒映出她忙碌的身影,就连被她抹掉污泥的防盗窗也折射着温和的光泽。整个房间里盛满了生机和朝气,我木然站在窗明几净的屋子,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竟让我感到手足无措。
一连几天,薛苦竹和我在我家中加班加点的排练。晚会演出现场,我们水乳交融、配合默契的演奏获得极大的成功,受到欢迎的程度远远超乎我们的预料。
舒雅签约大地后的第一张个人专辑《因为有你》即将推出,大地不惜重金为舒雅的专辑宣传造势,舒雅的照片频频出现在报纸和娱乐杂志上。精美华丽的包装,声势浩大的宣传,再加上舒雅不俗的实力,使得她的专辑销量一路猛涨。
舒雅一夜成名,成为炙手可得的女歌星,在各大电视台上镜演唱的机率节节攀升。与此同时,关于她和丰子函的各种绯闻也被媒体频频曝光,记者们偷拍到她和丰子函在异国海滨牵手散步的情景,在车厢中亲吻的镜头……。各种极具卖点的风流艳史在各大报刊上占居着显著的位置。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联系,我由衷地为舒雅感到高兴,伴随着喜庆而来的,还有深沉的失落和摧肝裂胆的痛。我就象一个亡国的君主,对着改朝换代后的锦绣河山惆怅伤感,整日忍辱负重的苟延残喘。
(五)
我和薛苦竹对坐在茶楼的一张桌前,我举着一杯红酒,说,来,这杯酒谢谢你对我的关照。
几杯红酒下肚,薛苦竹有了几分醉意,两颊酡红,眼神如同山涧温柔的流泉,含情脉脉,春意无限地注视着我。在昏暗的台灯里,她整个人象一首含蓄委婉的朦胧诗。
我回避着她的眼神,她突然忘情地伸手搭在我手背上,我象被蛇咬似的猛地缩回手,扭过头看着窗外的夜景。
薛苦竹愠怒地说,你到底在躲什么?你到底在等什么?你的舒雅不会再回来了。
我掷地有声地说,她会回来的。有一天她发现自己错了就会回头,你不了解舒雅……。
薛苦竹冷笑着打断我,那你打算等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我虚弱地靠着玻璃窗说,不知道,可我会一直等下去。
薛苦竹不吱声了,摸出一支烟点上,烟上的火光在吸吐间时明时灭。窗外的树枝呈现出腐朽的暗褐色,几根树枝上抽出嫩芽,细碎的绿意给早春单调的风景增加了一点生机,一星星,一点点,清晰生动,如画低悬。
夏天来临,舒雅推出她的第二张专辑《雨季的哭声》,发行量远远超出她的首张专辑。舒雅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春风得意的黄金季节。每当她风情万种、面带微笑地出现在电视、杂志上,我依稀能感到她笑容中的牵强,她面孔上极力掩盖的疲惫,我知道在她光彩照人的躯壳里隐藏着巨大的空虚落寞。
夜里,我无聊地转换着电视频道,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一跳,呼吸变得急促,我冲到门前,推开一条门缝。一缕耀眼的路灯如脱弦之箭渗进屋子,舒雅正在门口迟疑不决的踯躅着。
我和舒雅并肩坐在沙发上,分别两年,她依然是当初那么清纯可人,一袭青丝自然地披在肩上,不施脂粉,不饰珠宝。只是她身上多了种沧桑的凄凉感,眼神空洞无神,呆滞地看着茶几出神。
我心潮澎湃,颤声说,你……,你还好吗?
舒雅眼里有两泓湖水微微波动着,良久,那两泓湖水终于凝聚成两颗晶莹的泪珠滚出眼眶。她抽泣着说,天衣,我迷路了。
我感到一阵心痛,伸手揽她入怀,拍着她的肩头说,知道回头就好,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舒雅挣脱我的怀抱,凄厉地笑着说,我已经不是当初的舒雅了,你知道这两年来我的经历吗?你知道我是怎样有了今天的成就吗?
我沉着镇静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不会在乎你的经历,只要你从今以后能脚踏实地地做人,我还会象以前一样对你。
舒雅后退两步,泪水连绵而下,说,我相信你,天衣,可是我不配和你再在一起。我这次回来,只是想看看你和我爸爸,现在我该走了,保重。
舒雅走到门口,我敏捷地挡在她面前。我搂紧舒雅,亲吻着她,从温柔到粗鲁,从含蓄到激烈。舒雅渐渐放弃了抵抗,环住我的腰身火热地回应着我。
我抱起舒雅走进卧室,除去她的衣裳,抚摸着她坚挺饱满的乳峰一路向下游移。她的肌肤光滑细腻,富有弹性,我象一座在沉默中压抑很久的火山终于爆发,来不及着过多的爱抚就直接进入她的体内,在她身上策马狂奔,驰聘纵横。
一直到半夜,我们才疲倦地相拥着沉沉睡去。我睡得正香,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拿出手机,睡意朦胧地说,喂……。
舒雅的声音伴着电流声远远传来,天衣哥哥,我藏起来你来找,数十下就开始,不许偷看哟。
我“嚯”地坐起身,舒雅已经不在卧室。我胡乱穿上衣服,舒雅的数数声从手机中传来,低沉而悠远,仿佛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一,二……。
我心里浮起一层不祥的阴云,我从厨房到卫生间,从客厅到客房,四处都找不到舒雅的身影。我冲下楼,小区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在夜色中苍凉地微笑。一股寒流从我血液深处渗出,我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手心隐隐冒出冷汗。我恐惧地说,舒雅你在哪儿?哥哥认输了,你出来好不好。
舒雅在手机里欣慰地笑着,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傻,其实,我一直在你身边,从始至终都在。你抬头往上看。
我抬起头,舒雅站在楼顶的边沿。风牵引着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她穿着一袭雪白的真丝长裙,裙摆在烈烈的风中迎风飘荡。她身后是一轮满得有些凄凉的圆月,几颗星星星罗棋布地镶嵌在湛蓝色的天幕上,星月交映的清辉就象是从伤口中流出的脓一样触目惊心。她整个人就象一个翩然凌波的仙子随时会乘风而去。
我惊恐万状地看着她,瞳孔剧烈地收缩着,结结巴巴地说,舒雅,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吓我,你等着,我马上就上来……
我心急火燎地跑到楼顶,舒雅厉色说,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立刻就跳下去 。
我止住脚步,语无伦次地说,舒雅,你不要干傻事,你听我说,要是你觉得在这里生活压力太大,我可以带你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舒雅仰起头,泪水无声滑落。半响,她才摇摇头说,天衣,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可是我最错的是,不该放弃你。天衣,你是个好男人,只是我没有好好珍惜。我这辈子最幸运的是遇到了你,好怀念当初和你捉迷藏的日子,只是我永远不可能回到那段日子。
我迫切地说,只要你原意,我一辈子都陪你捉迷藏,我让你永远做赢家。
舒雅恬静地笑着,沉浸在满足的幸福中,说,我已经是最大的赢家了,自从遇到你后我就一直在赢。天衣,我这一生没有白过,珍重!
舒雅轻轻一纵,身子象一片落叶在风中翻滚着下坠。我惊叫着冲到楼边的围栏前,舒雅的身体安详地躺在地上,流淌的鲜血在地上盛开出一朵硕大的花朵。
我扬着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长嚎,长嚎声中,我依稀看到童年的自己正四处游走,茫然四顾着说,舒雅,哥哥认输了,你出来好不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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