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13日。上午。瑞金市谢坊镇。
峻岭。古树。溪流。木桥。浓烟滚滚。一队红军战士押着俘虏,两匹枣红马昂首奋蹄,驮着毛泽东和警卫员卢进急驰而来……
“停!”导演张今标一挥手,马被缰绳勒紧,发出刺耳的嘶鸣。
瀟湘电影制片厂电视连续剧《赤都财魁——毛泽民》拍摄现场。绵雨纷纷扬扬,舒龙静立在摄影机旁,眉峰微蹙。如烟往事就像这清亮飘忽的雨丝,驱不走,扯不断。
一.
伤痕寻根反思,弗洛依德尼采卡夫卡,黑色幽默透明族新新闻主义……咄咄逼人,扑朔迷离,缀成新时期文坛的躁热缤纷与寂寞苍白。
曾构建座座丰碑的革命历史题材蒙受冷落。然而舒龙却偏偏一头扎进遗弃的寂寞之中,在赣南这曾腾起狂飙烈焰的土地上,饱蘸思考和激情,用如椽大笔发出深沉、不倦的呐喊:“归来,红土魂!”
1981年3月的一个星期天,外地一家杂志社编辑来到舒龙家。老友重逢,连话都热得发烫。
“老舒,我带点东西回去发,长点不要紧,稿费包你满意。”来者不忘使命。
“真是下雨碰到送伞的,太好了!我手上正好有两篇东西,味道蛮好,你先看看。”
编辑内行地翻着稿子,是两个中篇的苏区革命故事,“怎么还在弄这个?稿点有味的来,口味大众化一点。”
舒龙只好置之一笑。七八个同学,“铁哥们”当编辑,十几家通俗刊物同时约稿,有的还许以双倍稿酬,可是人怎么能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呢?
舒龙并不富,靠工资吃饭,稿费、片酬统统塞进了书橱、书柜,他心灵深处潜伏着一种使命感,全身心眷恋着红土地的崇高事业。二十多年来,他不为“时髦”所动,始终在革命历史题材中辛勤耕耘。四个电影文学剧本,几十部戏曲、小说、故事,组绘出他孜孜追求的轨迹。电视剧《封锁线上的交易》、《贫穷的富翁》相继拍摄,中央台和一些省市区电视台先后播放,中国音像出版公司发行。《封》剧由中央电视台一九八五年春节黄金时间播出,获当年“大众电视金鹰奖”提名;《贫》剧由中央电视台播出后,上海连播四次,并作为整党教材。
一部部作品,浓缩着串串晶莹的汗珠,它诞生于对赣南红土地艰难的寻觅,又撒在那如血的赤土上,催开一丛丛含苞的杜鹃……
二.
盛夏。北京。为搜集中国人民解放军元帅、大将和一些革命领袖人物传记,舒龙在王府井大街转悠了一天,又从西直门寻到永定门,从红庙找到玉渊潭。半路上,租来的自行车漏气,走得他汗如雨注,腿肚子直打颤。
几天下来,客房抽屉床头床上都被书占了位。邮费涨价,舒龙心疼几个钱用木棍挑着两捆书赶火车。好不容易从公共汽车上挤下来,“哗”地一声,书全散了架,花花绿绿撒了一地。
尷尬之中,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解下皮带做了绑绳。到长沙站,超重罚款三十元。三十元可买几本好书啊!至今他还耿耿于怀。
室雅何须大,五个书橱两个书柜桌子上下小皮箱橱顶,一间房全是书的空间。舒龙买书的劲头绝不亚于别人找门路买液化气,钻书店,托熟人,邮购,一时买不到就倾囊复印。为买书,手指焦黄的瘾君子一咬牙,居然真把十几年的烟枪丢了。
二十多年来,除了偶尔生病,舒龙从来没有在深夜十一点钟前上过床。除了写作就是看书。一本被誉为“苏联小百科”的《新知识词典》封面早已破损,透明胶带纸沾粘了三层。六千四百三十个词条,用红笔圈了又圈。隔几页,还注明了阅读时间。
在一本采访本屝页上,舒龙写下:“蚕死茧方白,蜂勤蜜自多。”这不仅写出了他创作的执着追求,也饱含多年辗转奔波辛勤笔耕的苦楚。
1968年,舒龙到兴国县为创作大型歌剧《长岗红旗》搜集素材,采访了一位尚处厄运的老干部,了解到三十年代苏区制定经济开放政策,沟通钨砂出口渠道,打破敌人经济封锁的情况。
这宝贵的素材激起他强烈的创作欲,但在那种极“左”的年代,他也只能做无为兴叹,直到1979年底,他才将根据这一素材构思出《封锁线上的交易》一剧的故事大纲重新拿了出来。
为写好这部多集电视剧,舒龙先后查阅了三四百万字的史料,走访了近百位老干部,写下了二三十万字的手记,专程赴京请教我国的经济史专家,到西华山、盘古山钨矿读矿史,采访老矿工,四年六易其稿,工作量之大,连一位要好的笔耕老友也摇头相劝:“老舒,命要紧啊!”
搞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最困难的还是找人,寻线索,核实资料,都得有大海捞针的功夫。舒龙有句甘苦之言:“找一个人,就像找一座矿。”
为创作电视剧《赤都财魁——毛泽民》,他进北京,到武汉,找当年和毛泽民一起工作过的老干部了解情况,素不相识的还得先拐几个弯,没法找到其老部下、老战友和亲属,就从蛛丝马迹中找寻知情者。有时好不容易弄到一张私人介绍信,千里迢迢登门拜访,还得保佑碰上一位随和通情达理的接待人员,否则怀疑你来路不明或动机不纯。老同志身体不大好,往往见一次面就得约上四五次才能如愿,弄得舒龙整天拎着半提包馒头东奔西跑。
列夫·托尔斯泰说过:“艺术的神经就是艺术家对他的工作对象的狂恋式的爱情……”
二十多年来,从戏曲到影视,从战争到外贸,从群众到领袖,从乡村到城镇,从偏重戏味到偏重人物性格,不管如何拓展创作层次,他的笔一直在发掘红土深厚、隽永的历史底蕴。从那一堆堆书里,从那一本本沾满汗渍的素材中,不正可以窥见舒龙执着的艺术追求,体验到他对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狂恋式的爱情”吗?
三.
有人说,红土是赣南的胸膛。赣南三万九千多平方公里的版图上,逶迤起伏,连绵不绝的红土千百年来贫瘠地裸露着,默默地承受着岁月的洗刷,人世的变幻。
然而,正是这块土地曾飘扬起中国第一面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旗帜,腾起过“前面捉了张辉瓒”的滚滚硝烟,那胸膛挤出的殷红乳汁,养育了中华民族的一代脊梁。
舒龙1960年到赣州,四十多年来,演出采风支农,足足有六七年炮在赣南的乡村小镇。竹棚里、田埂上、如豆的油灯旁,他的心和老表融在一起,高兴时纵情大笑,伤心时潸然泪下,那些醉人的传说、掌故、风土人情、民歌民谣、秘闻趣事,强烈地泼动他的心弦,使他感受到那红土的深沉、博大和诱人的魅力。
兴国是当年毛泽东搞长冈乡调查的地方,瑞金被称得上为中国革命的“红都”,舒龙在这两个县呆的时间最长。大型歌剧《长冈红旗》、1989年在全省夺得十一个单项奖的《烽火奇缘》和《封锁线上的交易》等,都是他在兴国采访后创作的。
在艰辛、琐碎的工作的日积月累中,一个个如泣如诉的故事吸引着舒龙,一段段似火似血的历史使他震颤,那赤如金,硬似钢的红土,分明连接着延河水、北京城,分明跃动着中华民族强劲的脉搏。中国文学史上有“白洋淀”、“山药蛋”、“大运河”,怎么就不能有“红土地”呢?让“红土地精灵”走进世界,走进历史。
至于红土地的“红”,舒龙自有一番精辟的解说:“它是血与火、斗争与胜利的结晶。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全省二十一万烈士,赣南占十一万,光兴国一个县就一万九。红又象征旗帜,那些好传统、好作风,军事斗争、政权建设的经验,为中国革命指引了胜利的方向。革命斗争形势复杂,国际国内正确错误搅在一起,有失败,有教训,从这点说,红色又是警戒的标志!”
“苏联四年卫国战争写了四十年,出了不少精品。我们赣南的红土地,我们的革命历史题材搞不出好东西,我们就将愧对历史和人民!”
中顾委委员、原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民经济部部长吴亮平撰文写道:“当年的中央苏区,可以说是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经济体制改革,人们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做出了出色的成绩,这依靠的是什么?请君去看看《封锁线上的交易》罢!”
1987年7月,为写《赤》剧,舒龙到“大火炉”武汉采访。住地到采访地来回近三十里,老同志因病每天只能谈一个小时,医生在旁边守着。乘车怕误了严格的约定时间,只好骑着租来的自行车,顶着烈日拼命蹬。一百八十多斤的体重,没几天就掉了七八斤,中暑时头昏脑热,连面条都吞不下,半个多月下来,他那“将军肚”足足小了一圈。
四.
1985年的大年初一。舒家客厅。伴着紧张急促的乐曲,电视屏幕上蓦地推出电视连续剧片名——《封锁线上的交易》。
江西第一部电视连续剧。舒龙第一次搬上银幕的作品。多年来中央电视台第一次在春节播放的革命历史题材影视。看着,女儿的脸上笑开了花,妻子刚把一颗糖塞进嘴里,眼角就噙着晶莹的泪花。舒龙眯缝着眼睛,嘴唇抿得铁紧,心里翻腾着难以平息的浪潮……
一九四一年生于江西上饶的舒龙,在逃难途中被刻图章的师傅收养。解放后,靠父亲一把锄头上学。初一到高三,挑沙扛竹背糖推车,每年寒暑假得挣回半年的开销。最敬仰生于弋阳的方志敏,烈士的故事在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学校文体部长兼“红色歌舞团”第一任团长,领着同学排演《红松林》、《红霞》、《三月三》。夜深人静在好不容易买到的梅兰芳剧照背面“题词”:“梅先生,我多么想成为你那样的人”。一九六零年高中毕业,三年后从赣南师院毕业,被分到了赣州赣剧团。在剧团的破旧阁楼上,他啃完江西戏剧汇编》,分解了几十个古典戏,还抖着手改编了好几出戏。直到一九六四年,《旅社一夜》在《解放日报》一炮打响,才开始领略到艺术创作的甜酸苦辣。十年“文革”一场梦,“文革”之后的一串串深深脚印,二级编剧、全区“拔尖人才”荣誉与地位不能改变自我,依然是一位在革命历史题材艺苑中苦苦跋涉的老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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