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通往皇宫的大道上行走。我的行囊里没有金银和宝石,甚至一个铜板也没有,可我不在意这个,因为这里面有我最钟爱的毛笔,砚台,丹青还有宣纸和绢,我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勾勒我所认为的财富。那些高大巍峨的青山和潺潺流淌小溪都被我收到这个行囊里,那些翩翩起舞的蝴蝶,茂盛的花草,还有那有着星星般明亮眼睛的少女以及英姿飒爽的马上少男也在我的行囊中微笑,对于我来说,物质的形象比物体本身更为重要。
一路上我遇到很多的人,我想在我出门之前,我的名字已经比我本人先于我到达各个村庄,小镇,以及繁华的城市,因为,我不止一次看见他们望着我窃窃私语,我偶尔在轻微的风里听到人们的议论,我听到他们叫我“神笔马良”。
一
我出生在一个富商之家,我的父亲富甲一方,可是这并不能使他的地位高于远比他财富低的士族们,这常令他有点惆怅。他可以享受珍馐美味,可以享受华服丽裳,可是他的财富并不能让他把他的姬妾从大厅的门口一直摆到花园的门口,因为他虽然有这个财力,却受着朝庭制度的制约,当然这只是我一闪即逝的想法,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他慈爱的目光。
不在我小小的少年的心中,这些并不足以让我对自己的地位产生什么厌倦。我被奴仆们包围着,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我在双亲的慈爱中并没有感受到生活的快乐。因为我害怕黑夜,害怕闪电,害怕昆虫,害怕一切能引起我不快的东西,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有着小小的焦虑,春天的阳光只能使我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而夏天的蝉鸣会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简直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打铁场。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我常常这么想,一些模糊的影象在我心中流动,应该有一把钥匙,它会让我打开那扇通向真实空间的门。
良儿,终于有一天,我听到父母对我说,你已经十岁了,不能老是这样闷在家里,你也该到处走走,看看外面的景色。
于是我带了一个奴仆来到郊外,这时正值春末,田野里有大片绿色的稻田和红色的山花,在我看来,就是一些稻田和山花。
在一个池塘边,我突然看到一个人,一个老人,他的宽大的衣袍非常破旧,风撩起他的袍角,使他看上去象一个梦中的老人。
他正微笑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有一种奇异的磁力,我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向他深深地施了一礼。
良儿,他开口说,一别十年,你可还好?
我身边的奴仆非常惊奇地张大了眼睛,我想他是惊异这个老人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果然他开了口,老先生,我们和你素昧平生,您为什么知道我家少爷的名字?
我一点也惊奇,我想我不认识他是因为我记忆的大门还未向我开启,过去的十年我一直在一种恐惧中度过,这个我眼中的世界向我关闭了它真实的一面,而现在终于要向我露出了它的真实,而这个有着智慧眼睛的老人,将会是我通往开启真实世界那扇大门的钥匙。
老人不回答奴仆的话,他携起我的手,指着那一片荷叶说,良儿,你看到了什么?
荷叶,我说。
还有呢?
没有了。
老人笑一笑,他转过头望着池塘说,这里有一大片荷叶,这些绿色的植物会在阳光的照射出放在美丽的光芒,你会发现它们在阳光下的鳞光,它们随风而舞,就象一群穿着绿裙的仙女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起舞,她们婀娜的身影千姿百态,瘦弱地令人怜爱。你再看,他将手一指,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一从低矮的灌木。
这是什么,他问。
灌木。
不,他说,这是一个妙龄少女,她刚刚沐浴完毕,现在正在微风下晾干她的长发。
正时我看到灌木绿色的枝条真的变成了一个少女的长发,一阵风起,长发随风而舞,而我被尘封了十年的智慧终于缓慢地开启,我想我终于拿到了开启真实世界的钥匙。
拿去吧,老人对我说,他的手里多出了一只画笔,良儿,你是一个画家,你的将来就在你所画的一幅幅画里,你将会被人们称作“神笔马良”。
我恭敬地接过笔,再次向他深施一礼,等我抬起头来,却发现老人不见了,只有一阵微风拂过水面,那些荷叶,又开始在风中跳舞。
而我的奴仆,却在一棵柳树下睡着了。
二
我终于发现了世界的奥秘,这个世界就是一堵墙或者是一张洁白的宣纸或者一块淡黄的丝娟,而所有的事物都是这张纸上的颜色。我开始发现我家的围墙不再是我以前看到的青色,而是一朵浮在空中充满水滴的云,我不再害怕黑夜,我能在黑夜里欣赏树影投下斑驳的身姿,我也不再害怕闪电,我甚至可以抬头观赏那一道道青色的闪电,看它们象一条巨龙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操练,我还可以看到一只昆虫沿着墙壁的裂缝迟疑不决地向前爬行所留下的美妙曲线。我开始研究各种事物的形象,能用那种简单而美妙的曲线将这些事物收藏到我的宣纸中,成了我最快乐的事。
每年夏天我都会去那个池塘画荷花,等到荷花终于在我纸上绽放开并且散发出清幽的香气的时候,时间已过了五年。
良儿,有一天我的父亲对我说,你已经十五岁了,该给你娶亲了,我们给你定下了一个珠宝商的女儿,他家的家道非常的殷实,他的独生女儿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美人,只要你成了家,我的心就会得到完全的安慰了。
我父亲在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欣赏着他颌下的那一络胡须,我幻想着该把他画成一个白须飘飘的道士,站在一颗松树下,背着双手,仰肩着天空。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含义。
婚礼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的举行的,当所有的宾客散去以后,我挑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我这才发觉我的新娘非常美丽,我看到她淡如朝霞的眼颊,似嗔非嗔的晶亮的眼睛,弯如远山的眉毛。她的脸稚嫩如乳汁,头发黑得象乌云,她的身体娇弱似水边的芦苇,而她的若有若无的微笑的唇,令我想起了悬挂在天边的新月。
你是我的公主,我用手搀起她说,我梦想已久的公主终于来到我身边。
在红烛的映照下,我为我的新婚的妻子作了一幅画,我把她画成一个在柳树下弹琴的古代公主,这是我长久以来就想画的一幅画,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模特儿,而今天,我终于可以完成我这个小小的心愿。
我在我的新婚妻子的身上发现了另一条通向真实世界的路。我把她画成一个在月光下焚香祁祷的少女,她的额头上有着月亮的幽光。我让她在菊花丛中吹萧,在早春初开的小花丛里扑蝶,我还让她在夏日午后的荷塘边跳舞。我把这些都留存在我的宣纸上,时间久了,我可以看出画中妻子的脸上有着一种庸懒的幸福,而眼中,却又有着略为忧郁的光。
我的父母很满意他们挑选的儿媳妇,在一个安静的夜晚,他们面带微笑,双双辞别了人世。
父母辞世后我和我的妻子守着父母留给我们的庭院,庭院里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的池塘边有一排垂柳和一簇到春天就开得非常茂盛的桃花。我觉得我的路越走越远,我开始让我的妻子穿上男子的衣服,把她画成一个弯弓搭箭的少年,有时也会让她骑上白马,将她画成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我如此执著地研究着事物的比例关系与色彩冲击所带来的快感,却没有发现我妻子的唇边温柔的微笑日枯萎,她的身体越来越瘦,就象在狂风中挣扎的蝴蝶。直到有一天,当我把她画成一个在溪边浣纱的女子,并对这个女子凝视了三天三夜之后,我的仆人匆匆地跑过来对我说,
少奶奶死了!
我跟着我的仆人来到花园的池塘边,发现我的妻子非常安静地躺在桃花丛里的一只石凳上,她的面色栩栩如生,满天的桃花吹落,沾在她的衣裙上,头发上,这让她看起来更象一个花神。我俯身拾起飘落在她脸上的花瓣,却惊异地发现有一股青白色慢慢地爬直她曾经艳若花瓣的面颊。我惊异死亡会给人带来的别样的美丽,于是,我让我的仆人赶紧取来纸笔,开始给我新亡的妻子画像,这是我最后给她画像,这让我暂时忘记了丧妻之痛。
埋葬了妻子之后我开始游历四方,这小小的池塘和静静的方方的院落的天空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遐想。我登上了泰山,在早晨的云雾之中我观察初升的太阳怎样给云朵染上金色并让它们放射出美妙的光芒;我在黄山上看到峭壁上的古松托着一朵流云,并看那流云如何在山峰的逗弄下如花朵一般的开放;我会在黄昏的乡间小道上出神地看着小牧童吹着他自制的笛,晚霞给牛和牧童都披上了一件薄裳;我还看到有炊烟袅袅地上升,它们曼妙的身姿就象我笔下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流水;在海边我看到深蓝色的海面在阳光下有着细碎的波纹,而立在一边的峭壁则是一个枕戈待发的战士,静静地只等海啸声起,就随时冲峰陷阵。
我的画开始象星星一样慢慢地散落在民间,我的名声开始在田野中流传,人们议论只要我给这些画添上最后一笔,那些人物和动物就会变成活人活物从纸上跳下来。人们开始象我求画,庄嫁人求我画一只看门狗,达官贵人求我画一些士兵,僧道们开始敬我为圣贤,而百姓们却看我成巫师。不管怎么样,这些都让我高兴,因为我可以在他们向我求画的时候去研究他们脸上或感激或害怕或敬畏的表情。
三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分我终于到达京城,我之所以来到京城是因为我对乡间的流浪感到了厌倦,我感到那些被酒浸红了的面孔再也激不起我的兴趣,这些面孔再也不能让我感受到美或者丑的各种秘密。
我在京城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给惊醒,打开门我看到一群穷凶极恶的士兵,他们手里提着些或红或绿的灯笼,灯笼的火光透射出来,映照在他们的盔甲上,我发现他们衣领和袖子的颜色极不协调。
你就是马良吗?其中一个士兵问。
是的。
就是他,那士兵转过头去,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喊,带走!
我被带上锁链,被这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士兵在高底不平的路上走着,他们的脸上好象蒙了一层灰,对于我的任何询问,他们都用狰狞的鬼脸来作答。我的手痛得厉害,这令我非常的难过。
我被带到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前,长长的宫墙在黑暗中看不出颜色,不过我想那应该就是朱红色,现在它们却更象是一条蜿蜒的长蟒,随时都可以一口把我吞进嘴里。
士兵们开始带着我穿过无数方形和圆形的殿堂,这些殿堂分别象征着四季,四时,阴阳和权力,他们如此合理地被布置在这里,使得这些建筑是如此得调和得体,也使得这些建筑是如此地森严精巧。人们会觉得从这里传出的哪怕一个最细小的命令都会使人颤栗,好象聆听祖宗的遗训一般。这里空气稀薄,没有一个人敢高声叫喊。一个太监掀起了门帘,我看到天子正高高地坐在他的宝座上。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2-19 16:57:1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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