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尖叫的西北风
啪!一声清脆的鞭声响起,抽碎了寒冷,惊得雪沫飞扬。冰冻的河面上,一只木制的冰猴儿正飞速地旋转,转成一陀迷离的影。大龙持鞭站在那里,时不时地扬起手臂,给快要懈怠下来的冰猴儿加把劲儿。
生之不能选择,就像死之难逃宿命。
我的世界,一切从白色开始。
北方的雪,白得肆意任性,白得没有尽头。穿越了天空的边缘和寒冷,穿越了森林的原始和沉寂,穿越了山庄的安详和温暖。它让一条热血沸腾的大江凝固,让松涛阵阵的远山白头,在它温柔的抚慰下蛰伏。
场里完成了任务,砍了好多好多的树,还是交不上电费。腊月里,整个林场漆黑一片。母亲用过煤油灯。母亲不怕黑。母亲怕看不到电视。那时正热播一部电视剧,我记得名字叫《渴望》。断了四集了,我看出母亲的渴望。母亲要去江北刘大娘家看电视。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那年我10岁,或11岁。也许是我也很关心剧情,也许是我不忍心母亲一个人在黑夜中横穿冰封的松花江。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时的风。
母亲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也严严实实的。我们就像两个棉球儿在江面上滚动。江风冷冽如锋,横吹过来,令人胆寒。同时也令人异常清醒和兴奋。
很彻骨。也很动听。千百万支风的箭,射中我的身体,射穿了我的灵魂。
不要说风是无色的。春花,夏禾,秋叶,冬雪,都是它的颜色。
不要说风过无痕。你看那尘起,树摇,云涌,雨落,都是它的行迹。
江面太辽阔了,胜过我白天的视野。我觉得夜晚的自己更微小,小得撞不碎黑夜坚硬的墙。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束仍然微弱,在凄厉的风中竟瑟瑟地抖着,好像一个不慎就会湮没在行路的崎岖里。不复还。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很昏黄,在冰雪的寒气、山峰的魅影中有些惶惑。对跋涉在灯晕之外的人来说,却也足够坚决。
两三个小时的摸爬滚打,在看过一集还是两集《渴望》之后,再重复一次。可能因为回去的路是顺风,可能因为前面是家的方向,我总是觉得回家的路要短得多。是不是?我问母亲。嗯。母亲紧紧拉着我,怕我滑倒。明年大江文开,还是武开?我又问。不知道。快走吧。母亲一定在回味刚才的剧情,揣测那个刘慧芳(是这个名字么?)的命运。
后来我开始辗转、漂泊。爱上远方,又禁不住怀念故乡。包括那刮走了童年的风。
谁也不知道风是在追求,还是在自我放逐。就像我们总是背起行囊,却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出发,还是为了到达。
我只记得,我和母亲推响柴门,抖落一身的霜雪,唰地一声,把风关在门外。它仍在尖叫。凄厉。哀怨。揪心的痛。守着烧得很旺的炉火,把快要冻僵的脚泡进一盆热水里,我可以在通红的火光中,摘得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二)、一声爱情的呢喃
人们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推窗,去寻,原来是乳燕的啼鸣挂在树的枝头。
多情的燕子冲向云霄,身影轻盈,优美,剪碎了天空一身灰黯的衣裳,泄下一束束春天的蓝。明亮。温存。透彻。暖人心。欢快的啁啾从高空掷下,唤醒了河岸柳条的青葱。这个穿着华服的魔术师,揉碎了黑土地的硬朗和苍凉,融合从江南带回的妩媚与迷蒙,这年年岁岁,晨晨昏昏,便感染了不同的情绪,蕴藏了迥异的心事。
山的那边是山。那边的山后还是山。一座座山牵手,比肩,绵延成流动的波浪,似一曲跌宕的旋律。偶有几个休止符,一定是哪条江,或哪条河,呼啸着走过。唱翻冬夏,唱彻古今,直唱得山青水绿,因雪白头。唱到远处,青的成了黛色,绿的一层一层淡去,化成蓝。浅浅的,飘飘的,忽地就融入了澄净的天。
春天是大自然创作的最动情的诗。燕子是它的韵脚。
两只年轻的燕子出双入对,一起飞舞,嬉戏,歌唱,缠绵。一起觅食,衔泥,寻草,筑巢。一粒一粒,它们衔回春泥,嵌在我家新房的房椽下。但是爱情的魔力太大了。这对小情侣时而颈项摩挲,时而短喙相吻,时而呢喃私语,沉浸在爱情的欢乐中,似乎忘记了盖房子的大事儿。这么小,太丑了,它们怎么住呀?我问母亲。盖好了就好看了。母亲漫不经心地说。
果然,我探询的眼神一时没跟上,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就出炉了。那种鳞波碗状、肚大口小的窝,确实有些简陋和粗糙。也正是那种粗简,抖落出遗忘在远古的韵味。似一缕若有若无的瑶琴从伏羲时代回旋出的绕梁袅袅,似一枚青铜从某个荒蛮国度的废墟里爬出后展现的质感无华。
燕子依旧缠绵。啁啾的情歌唱出了太阳,又唱落了太阳。爱的小窝里,一对情侣交颈拥吻,情意绵绵,两心相依。燕子翩跹起舞,跃入父亲的诗行。
这边呢喃的爱情正酣,那边款款走来一个新嫁娘。桃红的嫁衣映得两腮灿若朝霞,眼波明媚似水。以后你要叫她小姨。母亲说。小姨是林场里最好看的姑娘。她就住在我们隔壁。咱们这个院子有两个新房了。我对母亲说。一个是燕子的家,一个是小姨的家。小姨,还有那个叔叔,和那对新婚的燕子一样,喜欢躲在新房里亲热。有一回,我撞见了。我去借火柴。小姨的脸立时羞成一朵桃花。
爱情熟了。燕巢里传来了别样的声音,嘤嘤的,咝咝的,吐出生命之初的纯真与娇嫩。那些小生命又是一件伟大的作品,创作过程同样令人感动。恩爱的燕子夫妻欢快地忙碌着,捕虫,喂食,飞进飞出,像个上了弦的陀螺,一刻也不得停歇。几张嫩黄的小嘴儿张得大大的,吵着,闹着,盼着父母的身影。
我真想捉一只小燕子,捧它在手心儿,摸摸它未丰的羽翼。可我够不着。终于有一天,一只小燕子自己下来了。它是练习飞翔的时候从窝里掉下来的,跌在一只水桶里。我急忙把它捞出来,用一条毛巾包住。扑扑楞楞地,它想逃走。它的羽毛湿了,翅膀也没长好,当然飞不起来。我从它的眼睛里读到了害怕。好可爱好纯净的眼睛。我搬来一只凳子,还是够不到小窝。大燕子回来了,冲我抗议,一直在我身边盘旋,好象我偷了它们的小宝宝。我只有干着急。还好大龙来了。可大龙也够不着。他借来一架梯子,支在房檐下,小心地爬上去,将小燕子送回了它舒适而坚固的家。
经过一番挑战和磨练,小燕子们尝到了飞翔的快乐。它们刚刚熟悉这方水土的颜色,就要随父母迁往遥远南方的天空了。看着集合在电线上开会的燕群,我舍不得它们走。我说。明年还会回来的。母亲也似有些不舍。
会回来么?可是小姨走了。小姨去了日本。小姨的奶奶是日本战败时被遗弃在中国的。后来回去了。后来又把小姨的父母和两个弟弟接走了。后来小姨也去探亲了。小姨回来后变了,更漂亮了,也爱抱怨。小姨终于又走了。我出去打几年工,回来咱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她对叔叔说。然后这句诺言在空中散去。无影。无痕。
每年春天,都有燕子飞回空置了一冬的巢穴,细语轻影挑散了一季的苍凉。我不知道那对燕子是不是去年的爱侣,或是另一对有情人。它们始终把这片土地当作家,并且,不曾忘了回家的路。
(三)、哭泣的山林
你永远不懂一棵树的悲伤,因为你没有经历他的生命。如果你知道,远在你所能想象的久远之前,一粒柔弱的种子,被一只小鸟衔来。于千山之外。如果你知道,它如何破土,在阳光风雨中,由嫩芽逐渐长成参天,你就能体会,生命之所以唤作生命,美丽之所以成为美丽的厚重,与神奇。
天暖时,柳爷爷孤独地坐在院子里,磨一把木锯。柳爷爷是伐木能手,那把锯跟随他许多年。那把锯年轻的时候,柳爷爷也很年轻。年轻的柳爷爷挥舞着那把木锯,在一桩桩粗大的树干上穿梭。嗤嗤,木锯嗅到了嗜血的欲望和快感。嘿嗬,柳爷爷有使不完的力气,以及被出卖的力气所回报的经验。他们都太年轻,有一股子血气和锋芒。他们那朴素的、热烈的、英雄主义式的干劲儿,正逢上了共和国热火朝天的大跃进浪潮。
号子声声,在沉睡的原始森林里飘荡,雄浑而悠扬。一棵棵古树含泪倒下,筋骨断裂、枝节脱落的咔嚓声是那么疼痛和悲怆,而伐木工人的笑声又是那么的粗犷。那种倒下是舒缓的,无限疼痛也无限留恋的。就像夸父累死在落日脚下,就像虞姬自刎在霸王枕边的那一种跌落。很缓慢。很悠长。连带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些轰然坠地的树向柳爷爷门手里木制的锯柄,向等在一边的木制的爬犁、马车,作最后的告别。
树比人深刻。它有根。认准一个地方便扎实起来。向上,攀援,拥抱蓝天。向下,伸展,荫庇大地。它与土地相连,与自然相依。
树比人可怜。它没有脚。它不会跑。风来,它轻摇。鸟来,它低唱。人来了,拎一把斧头,一把锯,它害怕了,瑟瑟发抖。
总有些什么是白雪也掩盖不了的。春回,雪融,地醒,山杜鹃遍野,开得好艳。那是倒下的树木的血。
柳爷爷的腿被一棵大树砸伤后就退休了。他已经带出了一批一批的徒弟,徒弟们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血性、粗莽。不同的是,徒弟们不再使用原始的斧锯了,而是改用油锯。伐木场轰轰地,更快更狠。一个徒弟很毛躁,还没弄清树干倒下的方向时,树已经倒了。柳爷爷经验足,及时推开了徒弟,自己被砸在树干下,右腿落了残疾。他离开了伐木营。他老了。他知道。现在是油锯的时代了。他知道。在木锯的时代他得过那么的奖状和大红花。他记得。他该知足了。他对自己说。
柳爷爷有些钱。其他工人都住进了砖瓦房时,他仍然住在一间周正利落的草房里,不肯搬出去。就像他仍然孤独地坐在那里,默默地吸着烟,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油黑光滑的锯柄。像是在黄昏时补缀青春撕裂的缝隙,又像是兀自等待。等山的葱茏在某个春天,磅礴再现。
时间在死寂中独行,一步一步,像个垂暮之人。它颤颤巍巍地进入邻近千禧年的冬季。一个奇怪的雪天,我去看望一位久别的同学。下车,走十分钟路,到她家。她看着我,难以置信的样子。你的衣服?!她很惊愕。我低头看自己,白色驼绒大衣已经成了土黄色,像被锈住了一样。我们相视片刻,一起望向窗外。天是土黄色的,雪地是土黄色的,连飞舞在空中的雪花,都是土黄色的。而我们在群山的围绕中。远处,是小兴安岭。再远一些,是大兴安岭。那个下午我们什么也没讲,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窗外,陌生的沙尘暴与悠悠千载不尽绵延不绝的雪事相逢。
其实我在心里说了一句:最后一棵树一定是孤独死的。我相信。
我相信,在曾经浩瀚如海的原始森林里,一定有一棵青松,凝视不远处一棵白杨,守望了许多许多年。然后有一天,那棵青松被砍倒了,苍翠欲滴的是它难忍的离别泪。悲剧启蒙了白杨的高傲和懵懂,她在青松倾斜的过程里,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爱情。细数历经风雨凌寒艰难踯躅的青松的年轮,她知道了,什么是思念。
又一个快镜头,时光把我推到了长江南岸。我意外地与大龙相逢。哦,大龙,你长这么高了?大龙,你大名叫什么呀?大龙,你比我大几岁呀?大龙,你还会抽冰猴儿么?大龙,你还记得那只落水的小燕子么?大龙,咱们那里……变了么?他看着我,笑了,笑容里说不清是惊喜还是苦涩。变了。一切都变了。只有你没变。他摸了摸我的头发。
生之不能选择,就像死之难逃宿命。
一切从白色开始。也将在白色中结束。
当一切安静下来,世界像死亡一样的寂静,像混沌之初的空旷与荒凉。甚至没有一只乌鸦在城市上空盘旋,更没有被《山海经》和《小红帽》欺骗的孩子的愤怒啼哭。
那些都是我的想象。我知道。
当一切安静下来,只有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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