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委、省政府《关于赣州地区为经济体制改革试验区的决定》,在赣南这个“可怜无数山”的老区掀起了一场企业改革的激昂变奏。
各种等级的办公室、饭桌、车厢,乃至温暖的被窝里,租赁、承包都是人们最热门的话题。
人心在躁动。这里,有兴奋、狂喜,期待,不足为怪,还有——
困惑 疑虑 担忧
我们被租赁、承包的潮头裹卷到企业、集体、大街小巷。几个月来,我们不但听到了乐嘲的轰然鸣响,而且从各种人敞开的心扉中,窥见了浪汐迸撞的水沫和折光:
甲:搞承包是国家出钱由私人做生意发财。
乙:租赁就是捞钱,三年、五年,他们拍屁股走人,留下个烂摊子,我们怎么办?
丙:承包一刀切。中国的事难说,过几年弄不好又得回头呢!
丁:老x这种人也凑热闹,万一不中标,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戊:厂里不管谁去外面投标,不准开证明!我们不能支持这种瞎乱闹。
己:招标不就是换血吗?既然上面不信任,我干脆辞职!
庚、申、辰、巳、午、未……
话出诸口,家庭妇女、工人、企业中层干部、厂长、国家机关干部。勿庸置疑,这里有不理解、误会、失落感、“恐惧后遗症”……我们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一根根在开放气氛中发涨、激荡的脉搏。传统心理的又一次失衡,引起了我们的思考……
思考一:竞争法则
前几天,一家集体企业的一位年轻的竞争者在一场招标中落选。在那九平方米的陋室里,他满面倦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
“你们能不能写点东西帮我申辩一下,我不服。”他又在满满的烟灰缸里掐灭了一截香烟,“我的对手靠职权舞弊,考评委员会安插了他的人,负责人又是他的老上级。我先答辩,他串通人搞‘水门事件’。旁听的领导都表扬我的治厂方案。我答辩时,一些人连珠炮式地提了些不伦不类的问题,对他却只摸摸毛而不触皮肉。”
他的支持者——厂里的几位生产技术骨干也纷纷叙述,有重复,有创新,但慷慨之情均形之于色。
似乎表现出一些阴影,但非立体地观测一时又很难对事物做出准确判断,我们只好用西洋式的耸肩来默认对指名道姓披露的有畏和无能。
竞争的目的应该是淘劣择优,人们希望公平公正。但也有人认为,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可以不择手段——呜呼,道德的新困惑!
赣南老表向以谨慎为处世原则,直到今天,还不太敢在“寡妇年”结婚。在目睹赣县瓷厂黄万亿、赣南机械厂张耀川租赁后转手把企业搞得红红火火之后,在得知自己还站在全国、全省下游之后,终于醒悟到租赁、承包是个好东西,以往的谨慎与孔方兄是不沾亲的。
“呼”地一下,一个月仅赣州市就有几十家企业实行租赁或承包招标。有人说,这个月除了明天娶老婆的,就数招标组最忙。激烈的竞争已经突然降临到无法准备得天衣无缝的人们面前。
人们对一度视为“洪水猛兽”的竞争是陌生的,因而也给予了很大的关注。某些弊端一时又成了最敏感的议题:
——人家赣南纸厂一位考评组的职工代表因参加过一个标书的讨论,被宣布回避。但另一企业的一份标书竟出自主考官之手;
——有人对可能进入考评组的人宴请,拉拢;
——招标打分的依据不科学,有的评委外行。
我们不应对这些议论责难,人们希望真正公平的竞争,这关系到他们的利益和命运。
正如奥运会也避免不了作弊、偏心与失误,某些招标中的弊病一时在所难免。我们不能因噎而废食,但也不应低估“噎”的消极作用,因为它扼杀初萌的社会竞争心理,给一些跃跃欲试者设置了一根无形的绳索。
在本市一家机械厂家熙熙攘攘的食堂里,一位曾想出山抢标的年轻人摸着他还没有硬须的下巴无奈地对我们说:“算了,以后来,搞关系我还差码子。”他相信自己的学识和能力,但对自己的心计和手腕缺乏信心。
宁都县百货公司原财物科长万桂贞在该公司投了标。还有人说:“这样搞,你连科长都会保不住。”她哭了,但标没有撤。答辩时,实行当场公开亮分,她赢了。
平心而论,根据我们手头的资料,当前的招标绝大部分是公平的。许多租赁、承包企业扭亏为盈,税利递增的铁的事实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
弊病不能诋毁进步的租赁制本身,新生婴儿固然有污秽但决不能在泼脏水时连同婴儿一起倒掉。对企业有计划,有区别地实行租赁、承包,符合国家、企业和个人的利益,正如赵紫阳同志所说的,它将带来大大超过其本身的意义价值。
思考二:标与“镖”
赣州市某单位的一栋五层楼宿舍,上下只有一道楼梯,这给几个招标组的人员带来极大的不便。狭路相逢,熟悉变得陌生,何以为堪?讨论标书时,还要派人放风,又不无反常。
赣南造纸厂一位副厂长说:“平时我的群众关系不错,可招标这些天,很多干部连话都不敢跟我说,怕被怀疑和我一派。”
某单位招标时,不同的承包者互相揭老底,捅隐私,甚至进行不道德的人身攻击。
一个地属单位管理有方的三十来岁的车队队长被撤了,因为他在争标期间为落选的标主派过几次车。
有的企业因为招标,干部职工互相划派;有的夺标失败,便拉走技术骨干;赣南无线电厂、赣南化工厂没几个人坚持正常上班;赣南造纸厂这个一直赢利的企业,人心浮动,出现不正常的亏损。
企业需要的是不带派性烙印的重新组合。
赣州市第二建筑公司的原经理被中标组聘为顾问,落选标主被聘为企业副手;赣南造纸厂的中标者对落选标主“三顾茅庐”邀其出山合作;赣州市副食品公司黄明清在答辩时谈到本组有某些方面的不足,表示对方组有合适人选,一中标就量才录用,为企业,也为自己,他的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有对他们为事业豁达大度的赞赏,也有对拉帮结派者的鞭挞。
重新组合的根本是人才的优化,如果仅仅是一种关系的优化,即使中标也无法承受些许风浪。
注意,还有一种主观意念上的“派性”。
我们问一位同志:“你凭什么说xxx是xx派的人?”
他回答:“他平时跟他好。”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关系稍微亲近就被划入“帮派”一员,这不是主观人为的墨朱之渭吗?
正因为如此,一位干部被不同的标主所邀,便左右为难,他怕参与之后落标,被作为“异党”清除,好几天都茶饭不思,愁眉苦脸。
所谓“标”,应该体现为国家、集体和个人的更高利益。如果“标”变成了“镖”,“标主”蜕变为“镖客”,那么它击中的将会是企业最有活力的细胞。要重视社会群体观念变革的紧迫性,动员整个社会与之进行不妥协的斗争。
思考三:利益调整的阵痛
赣南机械厂前两年受过“黄牌警告”,横向攀比,职工编出一套讥讽厂领导的顺口溜。租赁以后,经营生机勃起,职工终于拿到了盼望已久的奖金。在十分务实的职工眼里,经济利益是衡量承包者优劣的主要标准。
然而,随企业超额盈利而来的承租者与职工的经济利益差异,又使二者间蕴藏着无法避免的利益矛盾。
一位中年职工说:“他们(承租者)拿的钱多我们十几倍,不成了资本家剥削吗?”
一位科级干部说:“不能排除职工因为承租者拿钱多而消极的可能。”
一位老职工谈到企业租赁后的心理变化:“一进厂门,我就觉得自己是被雇佣,厂子是他们的。”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职工认为承租者钱拿多了,得了肥油。而一部分承租者也缩手缩脚,他们既担心自己的经济利益无法得到保证,更担心拿钱之后“后患无穷”。
这一切说明,伴随着新旧体制交替而出现不同群体的利益调整,对人们的心理产生了巨大冲击。习惯于穷则思“辩”的人往往隐患着红眼病菌,平均主义仍有其市场。
两权分离的原则引出了承包、租赁,这在中国尚属新鲜的经营方式,不同质和量的劳动以及承受经营风险的不同程度带来了个人收入的悬殊差异,这是在体现社会公平达到共同富裕的必经之路。可是,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对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尚无认识。
我们问一位老师傅:“如果你一年拿两千,承租者拿到一万甚至几万元,你会怎么想?”他回答:“这样不太好吧。”
这应是一种悲哀。国家多收,企业多留,个人多得,何乐而不为?难道中国人注定要永远牵扯挣扎于贫困之渊吗?
有位承租者很有远见:“有人说承租不要政工干部。那是屁话!”他列举出企业思想政治工作的两大课题:观念更新,情绪理顺,而其中的着眼点之一就是缓和承租人和职工的利益矛盾,配合物质利益的调节手段,增强企业的凝聚力。
几十年来往铁饭碗里均等地放上几块肉的做法产生了一种强大而顽固的心理惰性。你穷我穷不要紧,我富你富大家好,我穷或小富,你富或大富则万万使不得。很多人一时难以摘下这小农经济的眼镜。
在今天的赣南,要同时富裕就意味着共同贫困。作为这场变奏曲指挥者的赣州地委、行署,节奏明快,态度鲜明,今年元月11日行署领导在和部分厂长对话时就明确指出:“厂长应该大胆拿走自己该得的部分。”承租者的腰杆子应该笔直地挺起来。
在和一些职工交谈时,更多的人为企业和个人的前途感到兴奋、乐观。赣南造纸厂有位职工说:“有本事的人来当家,大家都好。”维护共同利益应该是协调和解决利益矛盾的准绳。租赁承包在实践中的完善和发展,会带来利益调整的阵痛,但新生的希望与欢欣又无不诞生于剧烈的阵痛之中。
后记:1987年,江西省为了加快改革开放步伐,将自己的南大门——赣南列为全省经济体制改革试验区。本人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采写了这篇报告文学,发表于1988年2月3日的《赣南日报》,在试验区一片叫好的热浪中,投下了些许忧患和思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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