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原先住一门三进的房子,那是小城典型的庭院民居,前厅后院,雕花的窗子,卵石的小径。据父亲说,房子原先是沪上纱厂老板的私宅,眷养着苏州的外室,因为是极为宠爱的女人,所以房子造得格外精美考究。父亲进来后,稍加修茸,去了些脂粉气,添了几分雅致的情趣。
后院有一个水潭,深几米许,种有荷花几株,每年六月便展了一池的绿叶,伸出几朵粉嫩的花蕊来,煞是娇艳诱人。院墙的一角植有石榴两棵,一雌一雄,几十年的繁衍,枝茂叶盛,五月的火红之后,金秋便枝坠果实,或红或青,半闭半绽,每至晨曦,雀鸟欢鸣,舞跃枝头。母亲取了竹竿,绑上弯钩,采摘石榴,满院的笑声。父亲见这情形会笑吟出:“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前人诗句,把个母亲羞极,拾了落地的石榴朝父亲掷去。
古石榴边有半亭一座,父亲手书“半轩”两字,还制了匾额。那时候母亲正风韵怡人之时,小院也正是馨香漫溢的当口。有一日,石榴树间忽来了一只三色花猫,闪着对绿而亮的眼珠,对着母亲轻轻叫唤。母亲一见便心中喜欢上躲在枝叶间的小东西,嘴里发着猫咪的声音诱惑着小花猫,不想那小东西竟然从树上摔了下来,急得母亲一个劲地呼唤吴妈。
那小花猫在地上打了个滚,就跑向母亲的脚跟,咬着母亲的裤角,一副乖巧的模样,母亲欲俯身怀抱它的时候,那小东西却又发出惊恐的叫声,窜跳地爬上石榴树,眼睛恋恋地盯着母亲,没有离去的意思,吴妈弄了些鱼腥,用白瓷的盆儿盛着,还用红木的筷子轻轻地敲击着瓷盆的边缘,发出诱惑小东西的清脆之音。
都说猫咪不能够和家狗相比,有食便是主。小花猫也果真这样,在鱼腥和扣击的声音下,走进了我们的家。吴妈一边摩挲着它身上的毛,一边数落它:“白脚花狸猫,吃了就要跑。你要是走了,就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人家了。”
母亲却说,家兴狗自来,家败猫上梁。母亲的话是有感而出的,父亲似乎正面临着一场劫难,小院虽然依旧平静,但是母亲的内心已经感到了山雨来临前的西风了。小花猫特别的通得灵性,整日地围绕在母亲的脚边,享受着小院最后的一片宁静。就在母亲有了我的时候,父亲终于被隔离了,母亲对于这样的结果好象早有准备,因为在父亲去干校前,父亲周围的很多朋友早就被隔离了。
小院的宁静瞬间被打破,先是前厅的房子被占,而后雕花的装饰被投进了蜂窝煤中,再就是屏风被人卸去,我的家犹如战败的军队,失了防御只能节节败退。母亲被赶进后院的堆杂物的房间,望着这群近似疯狂的人糟蹋后院,荷花池里倒进了污秽,惹得蚊蝇蜂拥而至,后来因为蚊蝇实在猖獗,便挑来黄泥填平了事,半轩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想来是哪家搭建厨房时少了木料,把它拆了补上。唯有那两株石榴没有被铲除,却也在洗劫一空后,折了枝条断了树干,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小花猫有些不知所措,原先供它嬉戏玩耍的花丛没有了,任它攀爬的树干没有了,每天的小鱼也没有了,只有母亲还在呼唤它,嘱咐它要时时注意屋里的老鼠的动向,不能够把那些书给咬了。母亲是个非常有胆识的女人,在她预感风雨欲来的时候,就想起了父亲钟爱的那些书籍,她在那些书中精心挑选藏到杂屋的隔层里,而把所有家里值钱的东西交到闯进家门革命者手上。父亲毕竟不是当权的人,也不是因为文化而受到冲击,所以抄了一次家之后也就平息了。母亲庆幸那些被藏的书籍,因为没有放进隔层的书片刻间都化为了灰蝶,飘散在烟雨之中。
父亲一直没有回家,我也开始会对着小花猫发出呼唤的声音,可是它怕我,对我竖着尾巴,张着利爪,没有半点的温柔模样,母亲因为护我也会对它斥骂。终于有一天它走了,母亲不停地呼唤着它,还嘱咐吴妈去菜场买些小鱼回来,煮好了敲击着白瓷的盆儿。那声音和鱼腥都是小花猫最想得到的,而在父亲走之后长久没有得到的,便是这样它还是没有回来。母亲最后说,它真的有灵性了,为了几句骂声失望了。
我真正懂事后,父亲终于回来了,又说要把房子归还给我们,可是等了很久我们还住在那间堆杂物的房子里。直到父亲重新工作,落实政策的人上门说,前面的房子可能归还有问题,那些住户不愿意搬迁出去。父亲只是笑笑,他已经不敢发表任何言语了。母亲说,那就把后院给我们吧。
搬出后院的人整天指桑骂槐,把所有能够拆的东西全部卸去,当我们重新登上楼梯,发现他们居然把房间的隔板都带走了。母亲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半天没有一语,忽然母亲快步跑到窗台下,俯下身子捧起一张毛皮,哭泣的声音是那么哀怨。小花猫没有离开我们家,它从来就没有想要离开母亲。
父亲听到母亲的哭声,悄悄问吴妈,然后就动手把房门拆了,装到备弄的门框上,那是我唯一见到的父亲干的体力活。原来意想会有一场风波,却在父亲的亲自动作下变地悄然无息。
后院又回归宁静,但已经没有温馨。水潭没有了,梅树被砍了,院角的芭蕉枯萎了。父亲没有了当年的雅兴,听任它的萧条破败。倒是吴妈每天除草收拾,从外买来了月季种在地上,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棵红枫的树苗,几年之后也能够在秋天红艳满园,半轩是没有再修好了,一株紫藤爬上了它的残身,父亲有一天忽然发现紫藤花穗垂挂枝头,笑而吟唱李白的诗句: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母亲和吴妈听见父亲的笑,忽然变地兴奋起来,两人结伴去了菜市场,买回来大块的肉,还有荷叶。晚上吃饭时,吴妈端上香溢满屋的粉蒸肉时,父亲的神情那般惊奇,渐而大呼:“儿子,这是人间第一美味!小凤快拿酒来!”
那一天,我知道故乡在父亲心里的地位。
二00六年二月四日修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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