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夜晚，空气中清冽的成份渐渐浓了，原来淡淡的甜腥味已经消散，风也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的温柔并且被人们迫切需要着。

此时此刻，十三层高楼位置上的风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汉子，它们纠集在一起，大声喧嚷着、呼啸着、追逐着，来来去去东倒西歪，踉跄的身体把窗户撞得哐哐直响。我躺在十三楼的病床上，听见它们正猛力地摇撼着某一处的窗户，忽而又转向了另一处……那样认真、迷醉而且疯狂……邻床的老太太已经睡着了，她躺在那里跟坐着几乎没什么分别——这么形容她似乎不太好，可除了“水桶”这个词，我找不到更适合的了——胖使她拥有了一般女人不具备的功能：鼾声如雷，而且密不透风——跟轰炸机一样——我几乎找不到片刻喘息的机会（这是我所遇见过的最高级别的鼾者了）。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这鼾声的杀伤力不亚于一场真正的轰炸——我已经两天两夜无法入睡了……风声、鼾声、还有不时碾过的隆隆的火车声……原本应该寂静恬美的初秋的夜就这样被肢解、推挤、碾压得支离破碎……头痛得像要裂开，我却找不到任何逃离的机会：我的手上插着输液管，而护士的安眠药已经分配光了……我真想过去卡住老太太的脖子或者用枕头捂住她的嘴，又或者，使劲在她的胖脸上制造几个响亮的拍击声……烦躁像月亮一样升上来——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可以平静地面对一切事情，看来我错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抵抗了一夜，绷紧的神经终于在幽蓝色的黎明里崩溃……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用平静来对抗我所面临的一切困难：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使我在仓促间被赶出了生命的运动场……我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但是，一个未得奖牌的人，和一个无权参赛的人，能一样吗？

身体仿佛被洞穿——生命展示给我的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凶残的面孔——我从此进入另外一种生活，一种完全没有希望、灰暗的生活。愤懑、失落久久难以平息，生活里四处遍布着阴沉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也许，—个人在最痛苦、最沮丧的时候，也是开始活得明白、活得清醒的时候；痛苦帮你打开了一扇门，你可以直接看到生命的本质；痛苦也帮你领悟到生命得以成长的空缺——它一直在那里，等着你自己来填补——只有当孤筏一样的生命之舟漂入险境，你才可能找得到填补的方式。

犹如缓缓沉落的一片树叶，我在这生命的严寒里将自己隐藏。我将自己隐藏在书本里，希望借助书本疗伤，以此来平息心中剧烈奔突的烦躁与忧伤——我渐渐平静了，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看淡了所有，真的像一片树叶那样轻柔、婉顺，不再忿怒，也没有了要求。

然而现在，我发现即便是我明白了所有的道理，烦躁依旧像太阳一样，落下去以后又重新升起来了。它们隐蔽在身体内部，在我毫无防备情形下蓦地暴露出来，像阴雨天里骤然发作的旧伤口……我感到一阵恐慌——我终于发现尽管痛苦让我不得不具备理性，然而某些东西不会因此而消失——那似乎是所有改变中仅有的一点任性地坚持……或许，正是由于刻意要求平静，反而更加深了烦躁。烦躁和平静——生命的两极——如同痛苦与幸福，我并不能够永远地只拥有某一方，它们贯穿在我的生命里，此起彼伏……烦躁是不是意味着我对生活还是有要求的？它是不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形式？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它让我体验到一种真实，符合我本性的一种真实——我原本就是个任性的人。

这真实竟让我有了一点兴奋，我甚至感觉到血液的流动以及它微微攀升的温度，也许，我不应该抵抗、回避烦躁的到来，正是它，让我感受到生命的真实——久违了的真实地感觉……

病房里的暗黑被逐渐明亮起来的蓝色一点点挤掉；走廊里起了人声，老太太满足地醒来……阳光打在窗玻璃上，一闪一闪，像个正在学习蹦跳的孩子，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切都似乎没有发生过——哭过了，也就好了。

好像很久没哭过了。泪水化解了烦躁，我又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我庆幸自己依然还会感觉到烦躁、感觉到痛苦——烦躁袭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某种生命的真实；而当我平复烦躁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会觉得有一股力量流遍了全身——它们都证明着我的生命力，这让我觉得自己依旧能够最真实自然地活着，而且还将更加丰富并且厚实。

今天晚上，我将再一次面对一个嘈杂的夜晚——夜其实并不一定得是安静的，就像生命不一定总是充满幸福或者痛苦，生命的形式不应该因某些磨难和挫折而被强迫着发生改变。

我要感谢这位老太太，她的鼾声将让我更深地理解生活，并且从此坦然的生活下去……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2-13　17:30:4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