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四月十日，中华全国苏维埃颁布《苏维埃国有工厂管理条例》，确立厂长负责制为特征的企业领导制度的雏形。半个世纪之后，它又一次在中国大地萌发……依然是雏形。

——采访中的思索



清新、流畅、中肯。阙祖斌在发言。

这位江西齿轮箱总厂的党委书记，显然和“伟岸、洒脱”之类褒誉阳刚的字眼无缘。不大的眼睛，微耸的颧骨，瘦削的身子，和谐地配着已属淘汰之列的蓝咔叽干部服。

厂长负责制试点工作座谈会上，企业党委书记们静静地坐着。长期的政治风云孕育出一种职业优势，从他们脸上，看不出对发言者究竟是赞赏、钦佩，还是冷漠、轻蔑。

书记们嘴里喷出的烟柱袅袅上升，扩散成条条朦胧弯曲的小路。

会后，各种信息开始释放；

“老阙和老李干得不错。”

“唉，还不是老李硬，老阙软，正凑合。”

“老阙是厨师尝盐味，嘴上热，肚里凉！”



一．

李德林的办公室整洁但欠优雅，靠办公桌的墙上，挂着《现代汽车》、《企业管理》、《红旗》。对面，一张色调明快的“厂长指挥体系图”。

此刻，夏副总工程师坐在他的对面。

缄默。两个人粗重的喘气声。

李德林疾速地把上衣钮扣解开，又下意识地逐一扣上：“怎么搞的？几台设备都选型失当！”

“资料不全……有些失误。”

“失误？咱们经得起几下失误？大事抓不拢，整天婆婆妈妈，真不像话！”李德林脸色煞白，下唇微微颤动。夏总心跳加速，李德林也捂着胸口，激动使两位心脏病患者产生了相同的病理效应。晚上，夏总绝食了，背着妻儿，从不轻弹的泪水也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抱着满腹的委屈来到阙祖斌的办公室。

骂走夏总之后，李德林突然感到一阵疲乏。唉，像这样打着灯笼难找的干部也挨克，难怪有人说自己抗上压下。林则徐都知道“制怒”，自己为什么老是“旧病复发”呢？

这类事，贯穿在李德林不长的“执政”史上。

有一次，得到消息，省厅要把北京吉普变速箱拿给南昌齿轮厂生产。李德林窝着一肚子火：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拿下的产品，凭什么白白送去照顾厅直属单位？一定要顶！副厅长来赣州，不好回避这个大厂，却策略性地回避了李德林。李德林火苗一窜，找到副厅长，高声咆哮：“你不想见我，请马上走！”口气太狂了。晚上，三思之后，为了一千二百名“江东父老”，他还是不得不来到副厅长跟前，请罪言和。

事后，产品虽然保住了，他却被老阙狠克了一顿，他的“抗上”也出了名。

机械行业萧条之际，齿轮箱厂１９８１、１９８２年连续亏损。两个春节，地委书记驱车来到李德林家。酒过三巡，书记要齿轮箱立即转产，另谋生路，可李德林一句不应，他笃信齿轮市场即将“柳暗花明”。

为了形成坚实的堡垒，他多次和阙祖斌商量：顶住压力，分头做工作，死活不转产。

终于爬出了“谷底”。一年之后，亏１０。４７万变成盈９５。１９万；三年之后，利润骤增至１８４。３４万。可当时李德林的牛劲着实让不少人为他悬着心。

指挥员的胆识和魄力，只有在战火的锻烧中才能真正体现。如果不是土仑战役，拿破伦或许永远只能是个少尉。但战争往往和死亡连在一起，这，就是辩证法。

１９８５年厂长组阁，李德林着实烦恼了好几天。那阵子，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恐怕就是阙祖斌。

不巧，冤家路窄。那天下午，偏偏一头就给撞上了。

“老李，到办公室坐坐吧！”两天来，这是阙祖斌的第三次邀请。

李德林边走心里边嘀咕。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车间主任连挪个窝都不肯，不掼他的乌纱帽才见鬼？可老阙却总是为他们说情，太那个了！

“老李，人家写了检查，有一定认识呢。他是有能力的，还是用吧！”阙祖斌尽管从不发火，但有时口气不软不硬却是挺难对付。

“不行！这家能耐是有，可太不像话！”“我们再做做工作，帮帮他吧！”两人低声细谈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李德林紧锁的眉峰松开了。最后，这位车间主任被组进了“阁”，不过“窝”还是被挪了。

组阁之后，李德林像攥紧双拳的斗士，大刀阔斧，风风火火。制定１９８５年经济责任制时，李德林决定铸锻车间以吨位结算工资。方案一公布，车间职工哗然，认为大小件一锅端，不合理。

上午刚开完一个会，李德林斜躺在藤椅上，使劲揉捏腰锥——这是前些年车祸的馈赠。

阙祖斌进来了，脸上笑眯咪的，可他却要李德林修改已公布的责任制。

“即使错了，也不能改！行政、党委、职代会三堂过审，能随便动吗？”这种观点折射出李德林的个性。

“不合理就得改，老李，你想想吧！”下午，阙祖斌又来了，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

第二天，李德林召开行政领导班子碰头会，按规定，党委书记以指导身份，工会主[xi]以监督身份参加。结果，会议还是通过了阙祖斌的提议，小件单价提高了二十多元。

每个厂长和书记之间都潜伏着风雨。然而，靠制度，靠党性，李德林和阙祖斌就像一对咬合准确的齿轮，在飞旋中不息地输出全部的力。



二．



１９８５年１１月７日，小鸟的欢鸣啼破了天幕。晨曦中，虎岗起伏蜿蜒的柏油路上，一位五十开外的汉子甩着膀子，大步疾走。

他，就是阙祖斌。

上个月的生产报表一出来，老阙心里就急出一团火。前天党委召开中层干部开会，今天还得分头开会鼓动。关键时刻，一松即溃啊！想到这里，他的步子加快了。实行厂长负责制后，老阙有过考虑，一些同行的失落彷徨、长吁短叹也曾撩起过他内心的波澜。权，确实小了；路，却依然是那条。每天早上，他依然沿着虎岗这条熟悉的路，甩开膀子，大步疾走。

阙祖斌十分了解自己的老搭档：硬，但是心里坦荡；倔，却是理失即柔。

前些年，李德林住着老医务所改建的宿舍，尽管家里人多，可面积超过规定标准，上级要求丈量上报。不少职工说：“‘防空演习’又来啦。”岂知基建部门丈量后，老阙一语掷地有声：“如实上报！”

事后，阙祖斌找老李做工作，没等他说完，李德林就爽快地答应按时迁出。

只有肝胆相照，而不遮仇护短，才能使“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交馨如兰”。

去年，李德林提议从瑞士进口一台马格磨齿机。全厂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连个别厂级领导也表示异议。这也难怪，全厂固定资产净值６５９万元，可一台马格磨就价值３００多万元，非同小可啊！阙祖斌三番五次找老李磋商，统一了看法：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下血本，拍板！此后，阙祖斌在干部、工人中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转，谈设备信息、工厂前景、竞争需要、实力和质量……尽管还有人要“等着瞧”，但全厂终于取得了较为一致的看法。

内行人都知道，马格磨能大大提高齿轮加工的精度，但发人深省的是，提高企业内聚力的诀窍究竟在何处？

１９８５年，厂部决定机修车间实行内部核算，自找工资奖金。车间怕吃亏，不愿干，生产受到严重影响。照例，这类意见又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阙祖斌那里。接连几天，阙祖斌和老李的商谈陷入僵局。

天下着蒙蒙细雨。下班后，阙祖斌来到李德林家里。

两位同龄人楚河汉界坐定，面对一壶飘香的清茶。

“老李，我看还是稳妥一些吧？”

“不行！不能山里人打野猪，见人一份，老往铁饭碗里盛粥。”老李“砰”地一声放下茶杯，子丑寅卯地算起了细账。不一会，一张白纸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数字，两颗即将染霜的头颅也逐渐挨到了一起。

夜，很深了，窗外银丝飘洒，似乎在为他们的运筹助兴。作为厂长、书记，他们品尝过不为人知的烦恼，也领略着这心心相印的欢欣。

第二天，机修车间的办公室、机台边出现了阙祖斌瘦削的身影，响起了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他在苦口婆心地做工作。

厂党委对行政工作的支持赢得了社会的赞誉，１９８６年５月，阙祖斌被评为全省“优秀党委书记”，６月４日〈人民日报〉头版刊登〈书记支持厂长信任厂长〉一文，介绍了江西齿轮箱总厂推行厂长负责制的情况。看到报纸，阙祖斌陷入了沉思，是陶醉于首席党报的荣誉，还是憧憬撼人心旌的喝彩？

不！

——是一千二百双铺着硬茧的手，撑起了企业的希望。离开他们，我老阙将一事无成啊！

——全区第一流的电影放映设备，第一流的单人职工宿舍，盛况空前的厂运动会，李德林签署着一张张职工福利的批条。

——“园林式工厂”的奖状，“文明单位”的奖旗，三年“省经济效益先进单位”的奖杯，李德林和全厂职工一道洒下的心血、热汗。

对，马上找老李，今晚到他家好好聊聊。

他去了。

阙祖斌和李德林的相互配合不是尽善尽美的，齿轮箱总厂的厂长负责制也不是尽善尽美的，尽善尽美的厂长负责制也决不会永远是尽善尽美的企业领导体制。这，也是辩证法。

人类——中国——李德林与阙祖斌，都在踏着错误和缺陷的脊梁前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