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清明节。

墓区里，到处是烧得发白的尘埃，随风而飘，忽忽荡荡的，摇曳在空中，白白的，像个精灵……

在一座刚建的新墓前挤满了死者的家属，或嚎啕大哭，或暗自饮泣……一个黑衣女子，默默地站在墓前，似乎陷入冥想，又似乎在和死者对话。没人看见她流泪，因为她的泪全流在心底了。

墓碑上方，那张陶瓷烧制的黑白相片里，一个老妇人安详而宁静地凝望着这个已经不属于她的世界……她的身躯已浓缩在那个刚刚封入墓穴的精致红漆小木盒里了，她的灵魂是否还苦苦留恋着这个凡尘……

（一）给了你生命，却没有给你健康……

上海仁济医院的产房里，一个大龄产妇即将临产……·由于连日加班，疲劳过度，致使腹中胎儿胎心紊乱，情况异常危急。医生征求一直守候在门外的产妇先生的意见：要保大人还是保小孩？那位年轻的海军军官用勿容置疑的口吻回答：大人。

小生命降临人世了，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婴。令人心痛的是：她没有用那嘹亮的第一声啼哭来向世人宣布自己的到来，她的生命如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危在旦夕的女儿揪紧着父亲的心。年轻的军人恳请医生救救孩子，他愿意为女儿付出一切。于是，浓浓的鲜血带着父亲的爱、父亲的期盼源源不断地输入女儿的体内……·女婴终于得救了，年轻军人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母女平安的结果，也许是上帝的恩宠。

小女孩慢慢长大着，她的命运似乎和医院密不可分……

镜头一：午夜，医院的急诊室里。

“白天开的药还没吃完呢，你怎么又来了？”值班医生认出了她……她和女孩是这家部队医院的常客。

“医生，对不起，家里离医院实在太远，孩子高烧一直不退，我怕耽搁了啊。”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喃喃地诉说着。

“这孩子体质那么弱，她爸怎么也不管？太不负责任了。”值班医生开始同情她了。

她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解释：身为军人的妻子，那无人了解的艰辛和苦涩……

出了医院的大门，她越想越伤心，最后竟然一屁股坐在马路边，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的委屈都在泪水中释放了……

镜头二：医院高高的领药台下。

女孩踮着脚尖，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妈妈手里的那些瓶瓶罐罐：“妈妈，宝宝什么时候才能不吃这些苦苦的药啊？”

妈妈蹲下身，抚摩着她的小脸，无声的泪水盈满眼眶。

“妈妈不哭，宝宝乖，宝宝吃药……”女孩懂事地搂着妈妈的脖子。

镜头三：海军411医院的病房里。

女孩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群出神，眼光不时飘向墙上的挂钟……探视时间到了，今天妈妈会来吗？

弱不禁风的女孩，每年总要在医院住上一阵，这可苦了妈妈——家里到医院的距离几乎横跨上海。黄昏，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单位赶往医院探望生病的小女儿；晚上，顶着星月赶回家中……家里还有一双儿女需要照顾。

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女孩像小鸟般迎上前去……

“妈妈，不是让你不用天天来的嘛，我会照顾自己的。”女孩接过妈妈的背包，小声埋怨着。可那张灿若桃花的小脸上却写满了快乐……

若干年后，长大了的女孩曾经开玩笑地问妈妈：你有了我哥和我姐，应该很满意很知足了，为什么在多年之后，还会有了我？那只是个意外吗？妈妈揉着她的长发，宠爱的眼神中夹杂着丝丝内疚：你是上苍赐给我的宝贝，金不换的宝贝……只是，妈妈对不起你，给了你生命，却没有给你健康……

（二）家长等于妈妈　

女孩出生后的几个月后，父亲调离上海去了江西······支撑这个家，抚养三个孩子的责任就全落在了妈妈赢弱的肩头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女孩对父亲这个名词只有模糊的概念。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家长和妈妈是划等号的。

镜头一：南昌某部队大院。

妈妈带着尚未读书的女孩来部队探亲。

“宝宝，知道他是谁？”妈妈指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叔叔，笑着问她。

“解放军叔叔好……”迟疑了半天，她终于有礼貌地开口了。

难堪的沉默之后，她从叔叔和妈妈对视的眼神中看到了伤心和失落。

后来，妈妈告诉他，这个叔叔就是爸爸······可是，女孩总觉得别扭，“爸爸”两个字好难出口。在部队待的那十多天里，不管吃饭、坐车、逛街，她的小手从不轻易放开母亲的衣襟……躲在妈妈身后偷看父亲的眼神中满是陌生、戒备和好奇……

那天部队大礼堂放映一部好看的电影，女孩照例牵着母亲的衣襟，跟在爸爸身后朝大礼堂走去……女儿和丈夫如此生疏，妈妈好难过。快到门口时，妈妈灵机一动，她蹲下身，附在女孩的耳边轻声说：“宝宝，部队有规定，小孩子是不能进去的，除非由解放军叔叔领着。”

在妈妈鼓励的眼神中，女孩犹犹豫豫地把小手伸向了父亲……失落多日的父亲终于笑了，只是欣慰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就迅速凋零了——刚进剧场，女孩就挣脱了父亲的大手，又躲到了妈妈的身后……

镜头二：12路电车车站上。

冬季的夜总是来得很早，七点不到天就全黑了。站台上，一个大男孩牵着一个小女孩伫立在寒风中已经很久了……

“哥，天都黑了……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啊？”女孩仰着小脸问。

“宝宝，饿了是吗？要不哥给你买张饼吃？”

“哥，宝宝不饿，等妈妈回家我们一起吃饭，说不定妈妈就在下一班车里。”女孩摇了摇头。

大男孩心疼地把妹妹抱起来。从小他就告诉自己，爸爸不在的日子里，自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保护妈妈、照顾妹妹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身边这个多病多灾的小妹。

镜头三：重庆南路的老宅里。

大男孩抢着给刚回家的母亲盛饭，然后一家四口围坐在那张太奶奶留下的八仙桌前用餐。

“妈妈，你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呀？”女孩诧异地问。

“妈妈中午在单位里吃得太饱了，到现在都还没消化呢。”妈妈拍拍她的小脸解释道。

“妈妈，上次你们单位的小朱阿姨来我们家的时候，悄悄告诉我，说你在食堂吃饭从不买菜，只吃三分钱的一个汤……妈妈，她说的是真的吗？”大女儿插话了。

“傻孩子，小朱阿姨是跟你们开玩笑的。”妈妈低下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不再说话了……忽然，她抬起了头，眼里竟然蓄满了晶莹的泪：碗底埋着两小块红烧带鱼，一只金灿灿的荷包蛋……

（三）你是妈妈永远的骄傲和牵挂

时光匆匆，岁月如梭，转眼女孩到了恋爱的时节，她喜欢上一个除了爱一无所有的男孩。父亲知道后反应特别激烈，他明确表态：坚决不同意，如要嫁他，就断绝父女关系······

从小到大，女孩在父母的眼里都是那么文静和乖巧。谁也没有想到，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她却表现出少有的叛逆——非男孩不嫁。于是，父女之间爆发了一场长达三年的战争，双方均是伤痕累累，心力交瘁。

镜头一：中山医院抢救室。

女孩至今都没想明白，一次小感冒竟然会改变母亲的一生······

那次感冒发烧，医生开了１０针青霉素。（青霉素消炎效果最好，价钱又便宜，所以每次有个头疼脑热的，青霉素总是母亲的首选）９针打完后，妈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最后一针打不打都无所谓了。可妈妈却不想浪费这一针······这该死的第１０针。

青霉素过敏，病危·····医院开出了病危通知单。

女孩永远忘不了在医院抢救室的那一幕······

妈妈拉着她的手，交到爸爸的掌心。

“孩子她爸，我知道自己这次是凶多吉少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宝宝的婚事······求你看在我们夫妻多年的情分上······看在我独自带着孩子过了那么多年的份上······同意宝宝的选择吧······你们这样······我死不瞑目啊······”

爸爸的眼眶湿了，在妻子的病床前，他终于同意了女孩的婚事······

镜头二：上海西南地区某部队营房里。

女孩怀孕了，她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却让妈妈整天提心吊胆的。

“宝宝，慢点走，注意脚下……”

“宝宝，吐管吐，东西还是要吃的，不然胎儿营养会跟不上的。”

“宝宝，出去散散步吧，这样生产的时候会顺利点……”

自从那次青霉素过敏后，妈妈的身体一直病泱泱的。而在外地的婆婆要服侍偏瘫的公公，女孩也不好意思提出要她来上海伺候自己做月子……于是通过朋友介绍，准备请个月子保姆。可偏偏临产前，保姆变卦了……女孩愁得几天没睡好。

“宝宝，别担心了。你不是还有妈妈吗？”

“妈妈……”女孩哽咽了。

几天后，一个小生命诞生了。女孩做了母亲，妈妈当上了外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妈妈不离女孩左右，给她熬汤、为孩子换尿布……最艰难的日子，妈妈陪着女孩一起走过来了。

镜头三：宝宝的新家。

妈妈坐在阳台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打印的书稿，正逐字逐句地读着……

从小就喜欢文学的宝宝，这几年迷恋上了写小说，洋洋洒洒竟也有二十多万字了。她把自己的作品打印出来，加个漂亮的封面装订成册……不是为了炫耀，只是送给自己的礼物。

有一次，心血来潮的她把书稿捧给先生：“老公，你总说我成天泡在电脑上也不知道做什么，要不要看看我的成果？”

“都是些骗骗小女生的东西，懒得看。”先生不屑一顾的口吻深深刺伤了她，于是心灰意冷的她把心爱的书稿锁进了抽屉……·没想到妈妈来家小住几日时无意中发现了它，竟然视若珍宝，还时不时地找她探讨小说中的某些情节。

“宝宝，为什么要把风和雨的结局写得那么悲惨啊。”

“宝宝，你说雪为文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吗？”

每每这时，宝宝虽然会笑着说：“妈，你懂什么呀。”其实内心充满了一种被重视的幸福感……

生命的最后一幕：龙华医院住院部四楼。

凌晨三点，接到医院电话后，宝宝飞车赶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妈妈平静地躺在那里，几个医生在病床前徒劳地忙碌着，旁边的心电图显示的是一条直线……·

她尖叫地扑到妈妈身边。护工小秦上前拦住了她：“不要这样，你的眼泪不能滴到妈妈身上，那会让她走得不安心的。”

“阿姨……妈妈她临终前留下什么话了吗？”她默默地坐在妈妈身边，抚摸着妈妈依然有些温热的脸颊。

“凌晨两点，你妈妈要喝牛奶，我就热了点牛奶喂她。喝完后她忽然说了句‘小秦，谢谢你了，我这次住院真是太麻烦你了’。当时我觉得很诧异，凭着多年在医院做护理工的经验，我感觉你妈妈不对劲。我问她想不想家里人来看她，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没多久，她就昏迷了。等我找来值班医生，她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了。”善良的小秦尽可能完整地回忆着。

宝宝的心像被剜去般疼痛：妈妈，在最后的时刻，你还是处处为我们着想啊。其实，你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你好想再见我们最后一面啊。可是，你又不忍心惊扰我们。所以，你在下意识地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远处有爆竹声响起，惊醒了墓前那神情恍惚的黑衣女子。只见她在墓碑前缓缓跪了下去……世间可以存在无数假设，可是命运来不得编排，妈妈不在人世已是不容分辩的事实。

妈妈，我知道你最怕冷了，让你躺在这冰冷的水泥墓穴中，女儿好心疼……妈妈，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和爸爸。爸爸有我们兄妹三人照顾，你就放心吧……经历了这场生离死别的巨痛之后，相信宝宝已经真正长大了，她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安息吧。

妈妈，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