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05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了好几天。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年味已经越来越浓。

机械厂的补偿通知下来了，买断工龄也就一万多块钱。拿破仑自己没有去厂里拿钱，他让小梅替他跑了一趟。小梅知道他的心思，也没说什么，拿钱后就自己存了起来。

这段时间，拿破仑的情绪也像天气一样，低落到了冰点。那次被拘留就像一声恶梦，老是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他总也走不出那片阴影。在和小梅对饮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听小梅说了那么多的心里话，还隐约提到了自己的从前。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她的从前，从前就像昨天一样，昨天反正已经过去了，知道不知道的，又能怎样？又不可能再重来。他只在乎她的现在。他感觉她现在内心很苦，很无助，甚至很可怜。他这些天一闲下来，就止不住地在内心里自责，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真的很窝囊，很没用，除了会摆弄破轮子，别的什么都不会，干不了大事，赚不来大钱，让自己的老婆不能过上她想过的日子，他在心里一直为小梅感到委屈。

可小梅并没有觉到自己受了委屈。这个女人似乎很健忘，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天晚上的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依旧忙碌地穿梭在店里和家里，忙里忙外，忙前忙后。她也不再催拿破仑到店里去了，有时拿破仑真去了，她就给他泡茶，给他点烟，尽量让别的小姐招呼客人，自己陪拿破仑说笑，人前人后给足了他的面子。总之，拿破仑觉察不出小梅有任何变化，只是，从那之后，他对小梅好像熟悉了很多，又好像一下子陌生了起来。

在店里，拿破仑觉得很无趣，他不想耽误小梅的生意，也不想让自己别扭，快到中午时，他问小梅想吃什么，他要回家做饭去。小梅从皮包里掏出了一百块钱塞给他，说，你想吃啥就吃啥，我随便你啦。说完就目送着拿破仑走出了店门。

巷子里风很大，大雪正下得紧，雪花灌进领口里，凉得让人呲牙咧嘴。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到门口立着两个人，身上都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正在不住地搓手跺脚，看来已经在门口等了不短的时间。他走近一看，有一个人正是自己的岳父郭胜利，另一个则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高个子女人。结婚后，岳父平时很少到他们这边来，小梅倒是经常去看他，一去就给他塞上一两百块钱，过一段时间，估摸着他钱用完了，就再去看看。

岳父看见他来了，脸上骤然堆起了僵硬的笑容，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忙不迭地说：“向阳你可来了，我正寻思着去店里找你们呢。这是小梅的朋友，专门从南方来看她的，结果找到我那去了，我就把她领这来了。你带她去找小梅吧。我走了，得去车站接你弟弟难产去，他今天带女朋友从省城回家过年。”拿破仑要留他吃饭，老头摇摇手，弓着腰踏雪而去。

拿破仑忙把那个女人让进屋，这时他才看清那女人的眉眼和打扮。她和小梅年龄相仿，个头几乎和他差不多，一张瘦长脸已经冻得雪白，穿着一件大红的羽绒服，脚蹬一双黑皮靴，手里还提着个大箱子。女人放下箱子，站在屋子中间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和拿破仑，把他打量得手足无措。拿破仑连声让座，还倒了杯热水递给女人。女人手捧热水，喝了几口，面色泛出些许红意，坐了下来。拿破仑正盘算着是先带她去找小梅，还是先做饭，呆会留客人吃饭。正犹豫间，那女人倒先说话了。

“这就是莎莎的家？你就是莎莎的先生？”那女人问他，腔调怪怪的，也不全是南方的口音。

女人只一句话就把拿破仑问糊涂了，莎莎是谁？他从来就不认识一个叫莎莎的女人。他想这个女人八成是搞错了。岳父也真是的，怎么稀里糊涂就把一个陌生女人领这儿来了。

女人看他发愣，忽然恍然大悟，莫名其妙地伸了伸舌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这就是小梅的家吗？你是小梅的老公？”女人歪着头看他，眼神很复杂，好像不相信这真是小梅的家，这个男人真是小梅的老公。

“小梅她还在店里忙呢，你真是来找小梅的？真是小梅的朋友？我把电话把她叫回家，还是领你去找她？”拿破仑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只好小心翼翼地问她。

“店里？”女人好像又犯了疑，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盒烟，掏出一根来，很老练地点上，又深吸了一口。在淡蓝色的烟雾中，她对拿破仑说：“你们开了店了？小梅真做老板了？这个莎莎，还真有两把刷子。这样吧，你还是先带我去找她吧，我们都十好几年没见面了，真见了面，怕她也认不出我了。”女人很伤感地说着话，站了起来，作出要出门的样子。

拿破仑锁上了门，领着她去“红火火”发廊。进到店子里，他们看到小梅正在弯腰扫地，店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只穿一件薄羊毛衫的小梅弯着腰扫地时腰部露出了一圈粉白。

“莎莎！”那女人忽然怪叫了一声，身子直往前扑向小梅。小梅闻声怔住了，还没看清来人是谁，那个女人已经抱住了她，嘴里竟还呜呜地哭出了声。小梅在一扑之下，险些摔倒，幸亏拿破仑一把扶住了她。她认出了那个女人，也一把抱住了她，一句话还没说，就潸然泪下。

两个女人抱了好久才分开，先是一起哭了一阵，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把周围的人搞得面面相觑。

拿破仑独坐在沙发上，面子上讪讪的，他搞不懂眼前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是回家做饭，还是留下来陪小梅。

小梅对他，也对那个女人说：“你们刚才已经见过面了。这是我老公李向阳。就是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那个李向阳。这一位是我的好朋友莉莉，可是冒着大雪从深圳来看我的哟。老公，我好朋友来了，今天中午你得请客哟。”

中午的客是小梅请的。三个人一起去了对面的一家火锅店，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花了将近两百块钱。拿破仑看得出来她们的确很要好，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本来不想陪她们一起吃饭的，他觉得自己前前后后都是一件摆设，是一支多余的电灯泡，他不去凑那个热闹两个人反倒可以尽情叙叙友情。可小梅非让他去，那个叫莉莉的就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了饭店。在饭桌上，拿破仑几乎插不上一句话，只好默默无语地自顾喝酒，抽烟，吃菜。

不过，小梅和莉莉聊天的内容他倒是听了个大概。她们以前好像是同事，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反正一起患过难。小梅回来时，莉莉死活劝她不要回来，留在深圳多好。后来莉莉就在深圳嫁了个很有钱的老公，她的老公好像在深圳开了很多的飚歌城，还有洗浴中心什么的。这次莉莉专门来看小梅，她说她就想来看看小梅过得怎么样，不管小梅过得怎么样，她都想让小梅跟她去深圳，那么多的生意她实在管不过来，交给别人又不放心，如果小梅愿意跟她走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小梅听了莉莉的一番话，半天没吭声。后来，她对莉莉说：“我老公你也见了，人老实，对我也好。我现在就想过平静安稳的日子。我的发廊虽说门面不大，生意倒还可以。莉莉，说羡慕我也真羡慕你，但我不能跟你去。那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去了，我觉得现在我过得挺好。对我来说，富贵和繁华远没有平安和稳定来得踏实！”

吃过了饭，小梅带莉莉去家里坐。莉莉只坐了一会，喝了一杯水就提起箱子要走，小梅要送她去火车站，莉莉摇摇头，就在路边挥手拦了辆出租车，返身又抱住了小梅，两个人就在马路边呜呜地哭了好大一会。

出租车在风雪中开出了老远，小梅还在拼命地招手。回到屋里，小梅的双眼红得像灯泡，浑身冷得像冰。拿破仑心疼得不行，说什么也不让小梅去店里，把她抱进了被窝。

拿破仑正要进被窝为小梅暖暖身子，忽然瞥见沙发上有一个大信封，他下了床把信封拿给小梅看。小梅从信封里倒出了厚厚的一迭钱，她长叹了一口气，对拿破仑说：“唉，莉莉总算是熬出来了，我真为她高兴。这一万块钱她留下也就留下吧。你知道吗，咱们插花巷就要拆迁了，咱家这老房子也真该换换了，这钱，咱就用来买房子吧。莉莉，你一路顺风，姐谢谢你了！”

-全文完-